顾君行摇了摇头,道:“现在不能动他们。”
将夜戴起兜帽,遮住自己的神情,他看样子并不赞同。
顾君行也不清楚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只是道:“将夜,听我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揭破玄黄二家是内应,必定会造成妖修、散修与联盟离心,整个修界会变成一团散沙。”
玄门与黄家,在联盟积淀深厚,更是散修和妖修的代表,可对方虽身在联盟,却始终不服天、地二家的主宰地位。
黄泉碧落,并不单单是个敌对组织,实际上是天地与玄黄貌合神离的证明。而玄门与黄家叛出联盟的弟子,在黄泉碧落当上高层,也是因为他们大多都是安插出去的钉子。
可顾君行偏偏就没法动他们,要知道,对方明面上是联盟元老级的两家,一旦逼急了他们,妖修、散修的地位将会再度受到冲击,一切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联盟战力本就不足,若是战前自毁长城,他们只会败得更惨。
现在即使知道他们明目张胆地吃里扒外,引狼入室,顾君行却不能采取任何举动,连指控都没有证据。只因对方吃准了,现在谁也不敢分裂联盟,否则便是千古罪人。
权力血腥又肮脏,顾君行身在其位,左右掣肘。此时正逢海角城大难,他想到一路上看到的满城素裹,而始作俑者仍然道貌岸然地集会,只觉得悲从中来。
将夜看着顾君行勉强的表情,顿了顿,然后淡淡地应了一声,道:“若这是你的愿望。”
顾君行见他答应,以为他暂时把揭破二者真面目的心思压了下来,便松了口气,认真考虑如何悄无声息地拔除对方安在海角城的钉子。
将夜又一次隐于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第二日,钟鸣,敌军压境,海角城全城警戒。
潮水一样的妖再次攻城,站在被药物控制,已然失去神志的妖背后的,是吞了妖丹、使用妖修内丹做出的武器的邪修。
一夜退去后,他们的攻击更加猛烈,术法璀璨的光芒落在结界之上,仿佛绽放的烟火。
顾君行站在城头上,漠然地看着城下试图往结界残破处冲撞的黄泉碧落妖兵。他的背后是带来的云中城修士,他们训练有素,编成小队,术法精妙。
“第一轮,流星火雨。”顾君行的水平深不可测,对自己教给修士们的术法更是不能再了解,也只有他才知道怎样组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站在第一排的修士立即施展术法,流星一样的烈火自城头下坠,像是一场火焰之雨,迎头浇在冲在前头的敌人。
霎时城下一片火海,修为不够的妖兵惨叫一声便烟消云散,后排的也知晓这术法不好对付,攻势也停了停。
“换,二队上前,风卷云涌。”顾君行立即道。
修士退下,待命的第二队上前一步,施展。风助火势,原本只在城下燃烧的火海立即被狂风吹向远处,来不及逃跑的妖修极力被波及,更是向后退去。
对方的修士也不甘示弱,水系术法铺天盖地而来,与火海相抗。水克火,眼看火势不敌,水龙卷即将拍打结界。
“换,五队上前,千里冰封,七队结阵雷电困阵。”
“对方会走生门破阵,启动九霄雷霆。”
“我方绝对优势,他们应该意识到杂兵不管用了,片刻后,敌方精英会再度反击,一队恢复好了吗,上前。”
顾君行的指挥全凭传音,也就他恐怖的精神力才能做到这一点,他带来的人都是跟着他修炼许久、也经过与黄泉碧落对垒的学生,对他的指令更是服从。
顾君行身着宽袍缓带,身形清隽修长,即使面临大敌也依旧镇定自若。仿佛他只要站在城墙之上,就宛如定海神针。无人可以越过他去攻击他身后的城池。
可他在看到下面涌上来的大军时,脸色骤变。
因为它们没有血肉,着盔甲,持长斧长剑,却只有一副白岑岑的骸骨!
方才妖修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成一片,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野兽骸骨,重新站了起来。没有血肉,他们不会疼痛,也无所畏惧,以更加悍勇的姿态冲击结界。
“亡灵?”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顾君行脸色极其难看,他本以为玄黄二家反对联盟是出于争权,万万没想到,对方狗急跳墙之余,竟然联合外敌。
七王议会,亡灵之王竟然抢先动手了。
西方本就对东方修界图谋已久,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若不是玄黄二家联手隐瞒,对方怎么可能在不惊动联盟的情况下,躲过东西方的结界大军入境!
顾君行只觉得怒到极致,他气极反笑,若是玄黄二家的老不修在他面前,他怕是真会端不起那副谦谦君子的礼貌模样,一拳砸上去。
叶之问疾步上了城楼,他依旧是一副明黄色的道袍,身上的少年气褪尽,仿佛一夕之间成长了不少。
他道:“顾先生,城里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顾君行苦笑:“但是出了些意外。”
叶之问脸色严肃,看了看情势也就懂了八分,恨极地道:“真是蹬鼻子上脸,通敌叛国,那群老不死居然也能干出这种烂了心肝的事情!”
海角城是的家,他的门派,到最后他竟然是被‘自己人’给坑的家破人亡。
这让他怎能不恨,不怒,不疯!
顾君行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亡灵尸骸,他们没有意识和痛觉,对寻常术法接近免疫,是当下最难缠的敌人。
光明系的术法是教廷的特权,即使是秩序之卷,上面也未记载太多。顾君行从他的回忆中迅速搜索,但是他知道的术法何止万万,一时半刻也寻不出合适的策略。
他正心乱如麻,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将夜的手臂穿过他的腰际,温柔缠绵。这个拥抱宛如及时雨,让顾君行的心情稍稍稳了些许,道:“你怎么来了?”
现在是守城,不用将夜去打白刃战,所以顾君行让他先待命。万万没想到,他此刻也上了城楼。
将夜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我有办法。”
顾君行一怔,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寒,拒绝道:“不行!”
他想起了龙脉一战。将夜此人,若是认真起来,以一敌万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还有悲歌,那是正统的光明神器,是亡灵的天敌。现在的情况,让将夜出战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但在巴里耶造访后,将夜的身份问题始终是一根刺,让联盟长老们如鲠在喉。
“你的身份本就备受质疑,若是你在这个时候显露出你的翅膀,你会……”
“我知道。”将夜道。
他如何不清楚这一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他深渊魔族身份曝光,那牵连的可就不是一点两点,即使得胜,被收押调查是肯定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只会更恐怖。
顾君行看到了他身边徒劳又反复地放着术法的修士,还有他背后的一座城。里面有妇孺、有伤员、还有无数修为低微,只想安逸生活的小妖。
那是一座城的命!
顾君行此人,面对大义时总有种凛然的慈悲与无私,甚至不介意牺牲自己。但是在面对将夜之时,他却又有着明显的私心。
将夜太好了,所以他不肯让,不肯妥协,一定要得到,也不准旁人伤害与诋毁。
但现在,他要做出一个选择。
到底是让将夜身份暴露,去解决当下的困局,然后让他面对联盟的质疑与攻讦,还是把他藏起来,看着他教出的学生战死,看着叶之问的家乡遭到亡灵践踏,来保全将夜的身份和秘密?
顾君行的理智告诉他,将夜出战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情感一直在如刀一样刮着他的心脏,让他痛楚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次不用你来选。”将夜见恋人难得露出这般混乱的神色,如是叹息,神情依旧是温柔的,他道:“我会一如既往地把胜利带给你。”
顾君行怔怔地看向他,神情动摇。
将夜单手执起顾君行的手背,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不畏惧人言,因为这无法伤害我,我也不在乎诽谤,只因你知道我的真心。”
“我怎么可能逼你在我与众生之间做选择呢,这不仅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在践踏我自己。”
所以,名誉尽毁又怎样呢?被囚困、质疑或是摧折又如何呢?
由万人敬仰的英雄变为千夫所指的叛徒又如何呢?
联盟于他何干?他人又于他何关?
他守护的一直是一个人的理想,无论在何时,何地,何处,深陷怎样不利的境地,此心如石,江流不转。
顾君行看着他从腰间抽出讨逆,悲歌如流光浮现手中,看他背后幻化出遮天骨翼,轻轻跳上城楼高处,身影背着日光,显出极致的孤高美丽。
众修士被他的威压震慑,竟是忍不住后退,眼神皆是惊惧。他们下意识地看向顾君行的脸色,却为他面上的温柔动容。
“我真的要谢谢他。”叶之问目送着将夜跳下城楼,这个被骤然的磨难敲打又更显光华的少年天才,终于也忍不住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