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书成一愣,点点头,看着怀里哼哼唧唧的女儿,又带着歉意的用满是胡茬的下巴蹭蹭女儿光洁的额头:“宝宝对不起,最近爸爸心情不好,对不起,爸爸不抽烟了。”
小向阳哼唧了一声,她再抬起头时,晋安已经回到自己的房中了。
接下来的几天,晋安的日子还是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动。她在家里用笔纸写好一个个故事,再到网吧对着满是灰尘的屏幕,就着油腻的键盘敲出一个个文字。点击发送后,晋安会小小的,失落的吐出一口气。
这附近的网吧里大多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男性居多,每个人都弯着背,头尽可能的往前伸,巴不得整个人都塞到屏幕里去。这里光线很差,空气也很差,始终充斥着烟味。就算是白天,网吧里还是暗的,白色的屏幕光映一张张缺乏睡眠的,苍白的脸。
晋安不喜欢和人接触,但是网吧里,虽然人都在一个房间,其实精神都在另一个世界,互不接触,反而比街上或是和面对面交流更让晋安放松。
晋安偶尔也能和于丽碰上,每一次于丽都是光鲜亮丽的样子。偶尔于丽会上下打量一下晋安,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对她视而不见。有时候也会有争吵,晋安从争吵里听到了来龙去脉。向阳的病是遗传的,不幸的是,她的父亲向书成,犯病了,同样是肾炎,不同的是,向书成患的是肾小球肾炎,复发率极高,连换肾的可能性都没有。
这让于丽难以接受,向书成得病了,不能操劳,他本就不是高端的工作,而是需要用自己的体力去换取金钱。现在钱没了,每个月还要花上大笔的费用给两父女。
两夫妻的争吵升级,甚至连每周一次的卫生检查也没有了。但晋安还是勤勤恳恳的打扫了客厅,她在没有写作的时候很闲,做一点也没有关系。倒是向书成很不好意思,时常感谢晋安,又时不时的让向阳送点水果之类的过来。
晋安把向书成送的水果都给向阳吃了,她也不怎么理向阳。小姑娘叭叭叭了几次,看到晋安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事不理会自己,也就委委屈屈的闭上嘴巴。每次晋安看到向阳扁着的嘴巴,都以为向阳不会再来了。但向阳还是按时过来,坐在晋安的床头看晋安写字,只是从小麻雀变成了小木头。
某一天的周一,晋安接到了程立雪的电话。
程立雪通常都很忙,她在的律所没什么名气,她又是个新人,不得不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上面,一周一次的相聚其实已经是忙中抽空了。晋安知道,程立雪大概是知道向书成打算做什么了。
“晋安啊,你房东问的是房子。”程立雪说,她有职业操守,不能细说,也只能给一个大概的范围。她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再一次开口,“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不用了。”晋安又一次拒绝了程立雪。
“好吧……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程立雪说,她不知道晋安的房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中国人很少有先过户孩子房子这样的举动,这让程立雪觉得不安。她还想叮嘱晋安点什么,但不远处传来了同事的叫声,程立雪回了一声,朝晋安道歉,又匆匆挂了电话。
晋安收起手机,她看着窗外。她的窗户靠着床,不能依着窗看外面,这是一个遗憾。晋安喜欢靠着窗,也喜欢把窗户都打开,让风吹在自己脸上。在她小的时候,因为没人照料她,父母会把她反锁在家里。晋安就只能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
晋安的家乡和北京一点也不一样,那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回忆起来的时候也很少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就连夏天的天空,也总是垂着沉沉的云,星星会从云层之间的空隙露出来,显得不情不愿。如果从窗前朝外看,视线的尽头是绵绵的群山,晋安曾日复一日的看着郁郁葱葱的山头,直到新的高楼完全挡住了它们。
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翻动记忆的时候,虽然并不会觉得悲伤,却也莫名有一点寂寞。晋安小的时候没有适龄的同伴,她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待着,就和现在一样。
晋安听到了外面门开的声音,跟着是细碎的脚步声,这是向阳的声音。晋安这才发现已经五点多了,向阳已经放学了。晋安等了一会儿,她想起程立雪说的那些话,又想起之前向书成夫妻的争吵。
晋安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外面的声音更明显了,放书包的声音,跟着是哗啦一声响,小姑娘哎哟的,短促的喊了一声。然后就是笔放到桌上,纸张翻动的响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晋安无法分辨的响动。
晋安等了一会儿,她迈出门,客厅里的景象就在她面前展开。向阳正低着头写作业,时不时的在笔头上咬出细细的牙印,她看上去很苦恼,额前细软的卷毛被自己揪得都快要立起来了。她的眉头锁在一起,没有人前的笑容,有点冷漠的样子。
晋安不喜欢跟人接触,她最近也冷处理了小姑娘。但此时此刻,她还觉得有些愧疚。一个人安静待着的向阳,和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晋安是那样相似。晋安知道一个人的滋味,知道没有玩伴,只能看着窗外的痛苦。
向阳吵吵嚷嚷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个寂寞的孩子,在没有人的时候,在晋安用冷漠对待的时候,她的安静,就让晋安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晋安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了什么,但她确实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酸涩,向阳的身影和当初的自己仿佛重合在一起。她再一次迈开脚步,拖鞋在地面摩擦出了细碎的响声。
向阳听到了声音,她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晋安。晋安没有躲开,她也看着向阳,看着向阳睁大眼睛,然后那双大眼睛又弯起来,和小鼻子以及咧开的小嘴一起,组成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太傻了。
晋安想着,她低下头,唇边勾出浅浅的弧度。她朝向阳走过去,向阳赶紧把小屁股往旁边挪了一下,期待的看着晋安,就像个乖巧的小狗,如果向阳有小尾巴,晋安觉得自己一定能看到一个摆动得像风扇一样的狗尾巴。
真傻。
晋安想,她贴着向阳坐下来,然后弯下腰,凑到向阳的课本前,轻轻的敲了敲课本:“哪里不懂?”
“你要帮我写作业吗?”向阳惊喜的喊。
“不。”晋安冷酷的打破了向阳美好的期望,然后说,“但是我可以教你。”晋安有些紧张,她不帮向阳写作业,孩子会不会不满呢?如果向阳不满,那她该怎么做?是第一时间跑回自己的房间吗?
“晋安姐姐你真厉害!你是老师吗!?”
照样是莫名其妙又不在重点的夸张语气和夸奖。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语气。晋安低头笑了,她第一次认真的对上了向阳圆乎乎的大眼睛,敲着课本:“我不是老师,但我有教师证,怕了吗?”
在老师对学生的天然压制下,向阳缩成了一个小鹌鹑。
第7章 07 死亡
向阳睁开了眼睛。
北京的早上总是很早就天亮了,向阳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她很喜欢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满满的阳光,这让她一天都能很开心。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外面的天空蓝蓝的,阳光橙黄一片,是之前晋安窝在汤里,却没有吃掉的蛋黄的颜色。早饭的味道传进来,向阳在床上坐了会儿,就看到爸爸推门进来,用柔和的声音说:“宝宝,该起床咯。”
“爸爸!”向阳朝父亲笑起来,伸手要抱抱。
“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要抱什么抱。羞不羞。”向书成一边说着,一边抱了抱女儿。向阳凑在他衣服上嗅嗅,点点头,大人的模样:“没有抽烟。”
向书成笑,点了点向阳的小鼻子。一大一小牵着手往客厅走。向阳的妈妈已经一周没有回来了,向阳没有提过,向书成见向阳不提,心里也悄悄的松了口气。
早饭是热腾腾的大包子,配着温热的小米粥,都是向书成一大早在楼下买的。他们父女两是病人,不能吃植物蛋白含量多的东西,蘑菇啊,豆浆啊,豆腐啊都不行,少了很多选择。向书成等向阳去了厕所洗漱,等到向阳出来,用毛巾为女儿擦脸,一边问:“宝宝的尿尿里有没有红色?”
“没有!”向阳脆生生的应着。
向书成点点头,心里头轻松了很多,没有血尿,说明向阳的病情控制得还好。他为女儿整理好书包,又取下口罩为女儿戴上:“走吧,上学去。”
向阳点头,她听到了细碎的响动,回过头。晋安似乎刚睡醒,她站在客厅的那头,头发乱糟糟的,衣服倒是很齐整,脸上的表情介于睡醒和没有睡醒之间的忡愣,目光朝着向阳,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看她。
“晋安姐姐,早啊!”向阳朝晋安喊。
晋安散漫的目光于是聚拢起来,对上了向阳。她朝向阳点点头,又转过身,移动着慢腾腾的步子,踩着清晨的阳光,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很快,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晋安进去自己的房间,没有再出来。
“走吧。”向书成在一边轻声说。他看着女儿有些低落,想了想,“宝宝可以多跟同年的朋友一起玩。有些人呢,不适合当朋友,她跟你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