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阁老安慰他:“寒之,你放心,今天我便进宫启禀陛下,一定将流言彻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江快雪摇摇头:“这事恐怕不妥。咱们越是想要平息流言,便越是将风浪搅得厉害。这谣言或许本没什么人信,若让陛下彻查,岂不是坐实了?”
赵阁老点点头,忽然问道:“寒之,你老实说,那流言是真的吗?”
江快雪诧异道:“老师,此等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是真的?”
赵阁老的目光雪亮得像一柄刀锋,狐疑地看了他许久。
江快雪上午在兵部办公,夏天人总觉得困倦乏力,他趴在桌上歇息了片刻,做了个梦。
一会儿梦见赵阁老枯木似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追问:“寒之,食你之心脏当真能不死吗?”
一会儿又梦见皇帝把他叫进宫去,让宫人按住他,拿出一把银刀想要剖他的心。
江快雪给吓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正巧门外来了个小太监,顶着大太阳叫他:“江大人!江大人!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入宫去。”
江快雪一怔,午睡醒来人还是懵的,头昏脑涨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进宫。太阳晒得他快要化了,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时间觉得十分荒诞。
无论是他活了这么久,一个世界又换到另一个世界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善恶值也好,甚或是他求死不得也好,都荒诞得令人发笑。
然而在这漫长而荒唐的岁月中,有一个人温柔的目光,让他从轻飘飘的半空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那是他无法轻易割舍和抛却的眷恋。
江快雪走进凉亭,凉亭四角摆着冰块儿,正冒着寒气,让他一瞬间从三伏天气里骤然降温,整个人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江快雪向皇帝行了个礼,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皇帝苦笑道:“朕的身体如何,你总是最清楚的。”
江快雪神色讪讪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等着皇帝先开口。
然而皇帝也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那目光里仿佛有个钩子,要把江快雪的皮钩破,从那破溃的伤口里窥探江快雪的心。
饶是江快雪活了几十年,练就出一身从容沉稳的气质,在皇帝这摄人的目光下,也不由得栗栗。
他在这个世界有了眷恋,他想要活下来。
皇帝不由得笑了:“近来不知是谁,在京里兴风作浪,传起谣言,说江卿是什么童子下凡,食你心脏可得长生,可我看了江卿这般久,竟也未能看出什么特别来。”
江快雪擦了擦脸上的汗,低着头:“臣也听说了,不知这造谣生事之人究竟与我有多大仇怨,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笑道:“只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江卿,朕倒真的有些想要验证一下这传闻的真假了。”
江快雪一怔,头晕目眩,连忙道:“陛下明鉴!微臣不过是普通人……”
皇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江快雪被这一片阴影笼罩,登时手脚发软,掌心冰凉,他这才发现,这病弱的皇帝站起来,竟然也这般高大。
皇帝伸出手,按住江快雪的肩膀。江快雪虚弱地挣扎,推拒,可皇帝的手宛如铁钳一般紧紧地抓着他。怪了,皇帝病弱了这么久,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那想必是他的力气变小了……
江快雪这才终于觉得不对……
那些冰块……
江快雪慌乱极了,想要挣脱,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头脑昏沉,胸闷欲呕,就在这慌乱之际,皇帝忽然松开了手,噗嗤一声笑了。
江快雪终于得到解脱,却早已吓得懵了,面如土色,呆呆地看着皇帝。
“江卿啊江卿,你一直老成持重,看着比你的座师还四平八稳的,像个老头子似的,原来也会如此慌乱。”皇帝神色间略带促狭,似乎觉得江快雪的反应十分有趣,又解释道:“你以为朕要做什么?当真剖开你的胸口,取出你的心吃了看看能不能得长生?食人心脏,朕与怪物何异?”
“况且你为朕立过功,流过血,朕若这般回报你,岂不是要让满朝文武兔死狐悲?”皇帝坐回榻上,兴头过了,眼神中又流露出病弱和疲惫。
江快雪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这么说,连忙跪下来叩头谢恩。濒死之人求生的希望大于一切,宛如溺水之人,即便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皇帝竟然会放他一条生路,着实不是一般人。诚然如他所言,他做事之前要再三思量,需得顾及满朝文武的想法,可除了这方面的考量,他的心软仁善才是主因。
一条歹毒阴狠的诡计,最终竟然被这将死之人的仁善慈悲消弭于无形,江快雪不可谓不感动。
所以这一跪一谢,他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江卿起来吧。”皇帝看着他:“只不过这谣言背后之人委实歹毒可怕,朕不杀你,这京中却必有不少想取你心脏一试之人。”
江快雪点点头,叹气道:“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求皇上为臣指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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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解释一下,小江推不开皇帝,只是因为中暑了而已。冰块里没下药。
第32章 穿成胖子(终章)
皇帝看着江快雪,目光温和:“江卿,燕云州偏远僻静,就做你隐姓埋名之所,可好?”
“……”
“不过我有个条件,你隐姓埋名可以,松爱卿须得留下来,辅佐我儿直至他成年。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样是最好的,江快雪不用担心性命安危,皇帝也用不着担心将来赵党与徐党联手把持朝政架空幼帝。
江快雪诈死,这是双赢局面。
江快雪出了凉亭,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他一阵头晕目眩,想来是中暑了。
走了没多久,江快雪顿住脚步,远远望着小太子带人走过来,朝他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年纪小小,端着一副大人模样,冷静自持地点点头,对江快雪说:“江大人要回去?本宫送你一程。”
江快雪点点头。
太子慢慢走着,看看江快雪苍白的脸色,问道:“江大人身体有恙吗?”
“中暑了。”
太子看着他:“大家都说江大人乃是神仙下凡,神仙也会生病吗?”
江快雪肃容正色道:“太子殿下说得哪里话,子不语怪力乱神,民间谣言传说更不可尽信!”
太子垂下睫毛,清冷的小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江快雪瞧见他眼底红红的,心中软了,却说不出好听的话安慰他。
如果阿真在这里,一定对这种安慰小孩子的事很有办法。
就在这时,前方的护城河边,松月真快步疾走,满脸焦急之色,往内廷中来,一名太监跟在他身后呼唤道:“松大人!松大人!深宫禁地不可疾走!”
松月真不理他,大步走来,那忧虑的眸光与江快雪撞到一起,看见他完好无损,才终于慢下脚步来。
江快雪走上前,对松月真笑道:“我没事。”
松月真抿着嘴唇,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尽是汗珠,手不经意间握成拳头,想来是担忧坏了。
太子询问道:“松大人怎么走得如此匆忙?难不成你以为我父王要对江大人做什么?”
松月真连忙告饶:“请恕下官失礼,唐突内廷,稍后便去三法司领罚。”
太子慢慢走着:“罢了。”
他把江快雪带到宫门口,终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江大人,我父王是不是好不了了?”
江快雪看着他明亮赤城的眼睛,什么都不忍心说。
太子的眼眶渐渐红了。
“太子殿下……”江快雪忍不住想安慰安慰他,太子殿下摇摇头:“不用宽慰我。”
他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大声说:“我是堂堂太子,我不需要安慰,那只会让我软弱。江大人,无论我父王还能撑多久,我都要谢谢你。你们走吧。”
江快雪与松月真双双行礼,太子挥挥手,腰背挺得板板整整,那身条尚且单薄瘦弱,却已经有了顶天立地的筋骨脊梁。
生在帝王家,他不可能像寻常百姓家的娇儿幼子,在双亲膝下撒娇承欢,享受脉脉温情,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哪怕前路一片黑暗,他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终他一生,都要在不胜清寒的高处独自坐着,因为这就是帝王的宿命。
“阿真,近来可好?新帝登基,诸事繁忙,你记得按时吃饭,天冷穿衣。我老师若是还追着你痛骂,你且多让让他。座师上了年纪,我假死之事到底让他受了刺激,心里不好受,还请你不要计较。
进来朝廷下旨,减免燕云州三年赋税,人人称赞新帝仁德爱民,我着实欣慰,愿他继承先帝遗风,做一个勤政仁慈的好皇帝。
燕云州这边一切都好,这边地薄,种粮食产量不多,今年我向琉球人购买了一批种子,叫做土芋,也叫做土豆,这种作物十分好种,适应性强,到时候种出来,寄一些给你尝尝。前阵子我在塞外,遇到一个叫吉格图的小男孩,塞外的那些孩子们,十个里头有八个叫吉格图,偏偏这个吉格图是当年咱们认识的那个,你说巧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