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那当然,客人看见前面那座山了没有?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留仙峰,可是仙人待过的地方,咱们贺家的,贺霖,贺大人你总知道吧!生前可是状元郎,一品大官,后来还做了皇上的老师,他小时候可是在这山下长大的,我敢把铺子开在这儿,可不敢胡说!”
“生前”二字实在刺耳,老头的情绪有些怅然,“都过去十来年了,你们还记得他。”
“那当然,贺大人可是个好官啊,他死的时候皇上亲封文德公,以弟子之礼守灵三日,灵柩送回琼川的时候,咱们这儿好多的百姓都自发斋戒守丧,哭得不能自已。咱们老百姓心里有数着呢,忘不了对我们好的官儿。”
“有你们记着,他这一生也算圆满了,我以他为荣。”
“哈哈,别说您了,您在我琼川随便扒拉一个百姓,看谁不以贺大人为荣?”店家聊得畅快,手上的煎饼也没放松,连磕了两个鸡蛋上去,“还有咱这贺家镇您知道吧?原来啊,是贺家村。后来贺大人的爹发达了,也没忘记乡里,又是修路,又是办学堂,做了不少好事,再加上留仙峰的名头,这里就繁荣了不少。随着贺大人的官越做越大,村里人呢也都起来了,人丁越来越兴旺,贺家村就变成了贺家镇,老汉我也姓贺,家里三个孙儿,都在学堂上学呢!”
说着店家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人老了话也多,怕是耽误您时间了。我再免费给您加个鸡蛋,今儿聊得高兴。”
“行,那谢谢了。”
煎饼终于摊好,店家包好了递给老头,“给您,您可得好好尝尝咱这儿的手艺。”
“好,我待会儿一定好好尝尝。”老头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了笑,捧场道。
提着豆汁儿和煎饼,老头趁热把它们带上了马车,此时车里的另一个老头子也醒了过来。半晌之后,马车又开始慢慢腾腾地往前走,那是数十年前贺家村的方向。
两老头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此时的贺家村屋舍俨然,鳞次栉比,庭院宽宽,炊烟寥寥,村头的学堂占地宽广,少儿的读书声清脆悠扬,一声声地传进远处归人的耳朵。唯有村头的那棵老树,似乎除了更高大些,其他什么都没有变。
两个老人相视而笑,手牵着手朝着学堂走去。
学堂外的铜钟撞了一下,“下学了——下学了——”
嘻嘻哈哈,活泼欢快的孩童接连从学堂里跑出来,有个脸肉嘟嘟的、扎着双髻抱着书本的小矮敦子横冲直撞,然后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乖乖,摔疼了没有?”
老人赶忙把矮敦子抱起来,后者拍拍膝盖,瘪了瘪嘴又强自忍住,一副小大人模样,“不疼,谢谢爷爷。”
“锦玉,说了让你跑慢点儿!看,是不是又摔了!”
有个提着书箱的老人从后面几步小跑追到跟前,他气质儒雅,头发发白,像是个德高望重的夫子。方才还不哭的小矮敦子一看见来人眼泪立马决了堤,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阿爷,唔,好痛——”
“乖,让你跑,以后还听不听阿爷的话了?”夫子拍拍矮敦子身上沾染的泥灰,这才抬起头来,“谢谢二位了,你们——”
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话都咽下了喉咙,“祖父,祖姆——”
……
两个老头正是贺泽和林煜。
当年送走了张氏、徐叔,又送走了贺老爹、李氏,看着几个孩子都成亲生子之后,贺泽和林煜便假死离开。这些年他们出过海,登过雪山,看过瀑布,见过极光,穿过丛林……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人许多景色,直到这几年,林煜的身体开始撑不住他施展木遁。
安哥儿去世的时候他们回来过,后来是霖儿,遇儿,再有鸣儿,念儿,他们送走一个又一个,现在,轮到他送走煜哥儿了。
这几日煜哥儿的精神越来越不好,时常和他说着话都能睡着,两个人,其实都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他能活着,甚至还能活很久。可林煜不能,异能、生机可以让他无病无痛,身体康健,但是迈不过人体大限,他已经一百来岁了,他即将死亡。
但是贺泽没有勇气送他走。
贺泽和林煜在他们新婚时的老宅住了下来。白日里就一起躺着晒晒太阳,看着墙角郁郁葱葱的花草,院子里的葡萄已经接近成熟了,紫红紫红地挂了一串又一串。贺泽常常跟林煜说起他们还没成亲时候的事情,跟他回忆两个少年人的恋爱过程,又喜欢给他讲故事,讲神话,讲现代,也讲末世。
夫子日日里带着小矮敦子来送饭。
夫子是贺霖的第二子,叫贺琦,也是尚父走了科举的路子,但是前几年赈灾途中受了伤,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早早退了下来,回了老宅,闲来无事就在族学里教书。
小矮敦子是他的孙子辈了,是个哥儿,名锦玉,今年方才六岁,来听学更多是凑个热闹。
当年贺泽林煜假死,贺琦已经十几岁了,他自然是知道的,且后面父亲叔叔相继去世的时候,都有见过祖父祖姆,只是后来,等到年纪最小的贺念姑姑也去世了,祖父祖姆就不曾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祖父祖姆怕是不会走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被祖父抱在头顶举高的情形,转眼……贺琦强压住鼻酸,将锦玉抱了起来,“锦玉乖,老祖宗心情不太好,待会锦玉进去给老祖宗唱个歌儿好不好?”
“锦玉最乖,唱什么呀?小鸭子?”
“都可以,锦玉真棒。”
……
晚上,等到林煜睡去之后,贺泽出了院子,贺琦正等在那里。
“我们俩的日子没有多久了,你暂且别通知其他人。最后的几天,还是我陪他过吧。等我们死后,将我们合葬在向阳山上,那是我和他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祖父——”
“人总有一死,我们也活得够久了。你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哭啼啼地像什么话?”贺泽拍拍他的肩膀,教训道,“往后你大哥就是大家长了,他行事谨慎,不会行差踏错,我们也能放心地走。至于其他,我比不上你父亲,没有什么好留给你们的,只希望日后我贺家子孙,俯仰无愧于心,这就够了。”
“……是,祖父。”
“回去吧。”
三天后,天刚蒙蒙亮,林煜便醒了。旁边的被褥已经凉了,贺泽并不在。他穿好衣服出门,一眼便看见了厨房升起的炊烟。
贺泽正在包馄饨,馅已经剁好了。
“怎么想起来下厨了?琦儿不是会送饭过来?”林煜走到贺泽后头,看着他手指翩飞,一会儿一个馄饨,包得又快又好。
“你不是一直念着馄饨比饺子好吃吗?今天我下厨,待会赏脸多尝几个行不行?”
“好啊。”
林煜应道,他静静地靠在贺泽背上,揽着他的腰,脑袋又模糊起来。
“煜儿,煜哥儿……你别睡,我马上就要做好了,待会儿再睡好不好?”
哒——
有水滴在混沌皮上,贺泽也不管,包了一个又一个。
当天晚上,贺泽独自去了一趟向阳山。第二日贺琦来送饭,看到的祖父像是瞬间老了十岁,脚步也蹒跚起来。
他临出院门的时候,贺泽叫住了他:“日后,若是贺家真遇上了躲不开的劫难,就带着我曾送给你祖姆的那把弓,姑且上山试试吧。”
“祖父?”
“去吧。”
贺泽也不解释,贺琦只得带着满腹疑窦离开。
傍晚,夕阳西下,火红的余晖照得大地都红彤彤的。睡了一天的林煜难得清醒,当他侧头看见躺在一旁躺椅上的贺泽时,眼睛止不住地酸涩。
“你怎么这么傻……也罢,总归是我们两个……”他抱着他的手臂,小心靠了过去。
那一年,贺泽奇迹般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们相识、相悦、相伴白头,美好得像是贺泽嘴里的童话。
他幸运,又满足。
够了。
有微风拂过,吹得两个老头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院子里恢复静谧。
时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过去,院子里静得,仿佛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远处的向阳山,当初贺泽和林煜相遇的北峰,明明此时是深秋季节,山上的草木却绿意盎然,且这片绿,正在向外、向整座向阳山迅速蔓延。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亮的绿色菱形碎片,正在融入到一截被人砍断的小树桩里。那树桩树心呈红色,纹理紧密,竟是一棵铁树。等到碎片完全没入树心后,树桩上的新芽兀地长高了一截,枝叶抖了抖,不断地呼吸着林中甜美的空气,浑身散发出一种愉悦的气息。
或许,这将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到此,正式完结,接下来会修一下前面的错漏,但是应该不会有新章了,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你们真的是真爱……当初刚开始断更是意外,后来就是断更上瘾……我要跟你们说对不起,真的很抱歉。现在终于,终于完结了,大概是时间太久了,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吧,感谢我的强迫症,让我没有放弃,还有中间有一次,我不敢看评论,基友截图跟我说,你看吧,还有读者在等你更新,当时看见真的特别羞愧……还好,它完结了,不是烂尾的完结,是一开始就想好的结局,没有删改情节,认真地写完,写到番外,也算治好了我的一场心病。至于新文,怕你们也不想看到我的新文,这两年因为这篇文没有完结,很多想写的梗也没敢动笔,最后胎死腹中。新文没有存稿是不敢开了。最后,对不起,辜负大家的信任,也没能对自己负责,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