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神穿一席简简单单的白衣,不知为何就是比其他同样衣冠如雪的神明出挑一大截。很多神想与他结交,他摆着一张言笑晏晏的脸,待谁都客气,见谁都笑眼弯弯,龙瞳里干干净净,不见得有把谁刻进瞳仁里。
神应该是那样的。
万象的繁华与荒芜入眼,众生的喜悲与善恶入眼,都不会惹起多大的波动,一切都平等。
泽普万物的高高在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千年之后,这龙瞳里刻了一把刀。
白虎按着怀里的雀羽,心想,这劫数太难逃了。
峰顶上巨大的守护阵忽然受惊动,浮现出了满天灵纹。白虎立即将手按在地面上补阵,然而还未补上,天空中的灵纹回路反向逆行了。
他心里涌起深重的不甘,他们镇压了这么多年的魔,还是要复苏了。
膝盖上的小白虎刷的跳起来钻进他怀里,叼出朱雀羽后便不顾一切地往天上跳。它吼叫着踏上守护阵,试图和以往一样补阵,然而神魔此消彼长,它还没能来得及补阵,阵上反而出现一股斥力,毫不留情地将它反弹下去。
地上的白虎眼中出现了血丝,指尖因过度输出的灵力而开裂。强撑了三千年,他也快要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小白虎同样失去了力气,软趴趴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背上的朱雀翅膀失了形,重新变成一根羽毛。它在空中扑腾转身,两爪把朱雀羽紧紧合住,随后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白球,预备摔个虎吃屎。
但想象之中的摔个稀巴烂并没有出现,峰顶的灵气出现了一阵剧烈的波动,金戈击越的声音划过低空,小白虎圆滚滚地掉进了一只手里。
那手冰滋滋的,没有一点活气。它睁开眼,先是看见了屹立在虚空中的一把刀,随后才看清面前站着的魔。
白虎中止了补阵,擦着唇边的血抬头。回世镜隐入空气消失不见,镜中回溯者之一回到了现世。
路刀头也不回地把小白虎丢给他,留下了一个森冷的背影。
在他背后,一个竖立的圆形阵法凭空出现,阵上流转着鲜红的灵纹,环绕着中央的一把长刀。
长刀之上,有一缕蓝色的清澈灵流紧紧缠绕着,填补了刀身上的斑驳裂痕。这一抹纯澈的冰蓝与戮古刀天生恶戾的赤黑交融为一体,它甚至成为了本源戮刀的一部分。
这一缕神的本源令他的眼睛从此浮现了干净的蓝色,使他在即使深受浓重戾气侵蚀的地狱里也能保持一份独立的灵智。
他是受过神明亲吻与祝福的一把凶刀。
*
三千年前的神界,北天仲魔逆天而行,催化着天地恶戾向东山步步紧逼。亚神集结诸神之力加固结界,勉强遏制了魔气的侵袭。
但这不是治本之策,他们都在等着戮古刀收容天地戾气,从根本上阻断仲魔的脚步。
路刀也在配合着容纳天地的戾气,一点点撑开自己的阈值。虽然过程缓慢,但确实有成效。
而那段时间,东昆一靠近路刀十步以内的范围必炸毛。诸神对戾气敏感,收容天地清气的东昆更甚。不过这神剑嘴上虽然说着辣鸡,却还是捏着鼻子天天去剑冢找他,帮他修炼和加强本源输出。
路刀修为不牢固,本源刀化形化不了太久,这一点要是遇上仲魔会极其吃亏。
路刀也知道,每天都待在剑冢里没日没夜地修炼,除了东昆和亚神,几乎都没见过其他人。
不久,东昆骂骂咧咧地背了一把刀来给他。
他环着手冷冷道:“偃这阵子的精力全在帮你打这个东西,现在累得睡过去了。”
路刀接过,掂在手里楞了一愣:“灵器?这是给我的?”
有了灵器,他就不必一直化出本源刀,可以拿灵器来引流魔气,省事省力不少。
那刀身仿的是路刀的本源,造型拉风又凶戾,让他觉得十分顺眼。而刀柄是临时铸造的,根本兜不住那刀的霸气。路刀一握刀柄,输入灵力,那刀周身就起了赤焰,直接把刀柄崩坏了。
东昆差点被赤焰溅到,二话不说就御出他的无疆剑,持剑来和路刀掐架:“气焰挺嚣张啊。”
路刀得了称心称手的武器,眼里起了难得的光彩,握刀就直指东昆:“来啊,切磋两把。”
远处,偃师小声地打着哈欠看他们,揉着眼睛道:“你看看,我就说了,他会喜欢的。”说着,他瞟过青龙手上还没愈合的掌心,忍不住道:“倒是你,至于拿自己给那刀开锋么?”
青龙眼睛跟着他,半晌自嘲似地低笑:“我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路刀用了好一会,在东昆指点下试着把那刀融进灵脉里,灵器入纹的时候,熟悉的温度拨过心弦,蹿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路刀捂住掌心泛起的刀纹,转头看向后方,疑心那人在不远处,但什么也没见到。这剑冢内只有他们俩个倒霉蛋。
东昆自己也收了无疆剑,拍着身上的灰尘闲话:“用灵器时悠着点,平常对上些比自己弱的对手,那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化出本源,拿那灵器对付就行了。但要是对上仲魔那样的,那把灵刀撑不过。”
“我知道。”路刀收回目光,摊开手掌看那刀纹,“偃师有说这刀叫什么名字吗?”
东昆点头:“有,他说,叫斩龙。”
路刀的手一僵,斩什么?
他皱起眉怒道:“这名字也太烂了!”
“哈?”东昆听不得别人说他家偃哥哥的半句不好,撸起袖子就和这不识好歹的家伙吵起架来。
吵到最后俩人又要打架,但因之前切磋过半天,没吵完就先累了。于是俩人就地仰倒,躺在粗糙的地面上继续对骂。
吵到后面路刀嘴不够溜,便暴躁道:“老子和你永远看不对眼。”
东昆冷笑:“第一天认识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偃还老是提醒我说你和我算同宗的兄弟,让我照顾照顾小弟。屁,你叫过老子一句哥吗?”
“你才是弟弟!”路刀恶声恶气,“我有小弟,他比你顺眼多了。”
“哟,在哪呢?怎么没来昆吾山?”
“他这会还在黎海的最深处里闭关……”路刀刚要细说,又闭上了嘴。
东昆疑惑:“然后呢?修炼没成就不出来了?”
路刀闷闷应了一声,想起了别的事,沉默了一会问道:“什么叫兄弟?”
“这还要用问吗?”东昆像听了天大的笑话那样,“并肩作战的过命同伴就是了。”
路刀楞了一下:“是吗?那朋友呢?”
“朋友更简单了,志同道合互帮互助,开心得意了损两句,伤心愤怒了拍两下,有好事乐意跟对方说,有坏事也不介意让对方看见这狼狈。”东昆说得头头是道,他化灵几百载,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让人听着觉得怪有说服力的。
路刀眼睛直直地看着剑冢高高的天花板,一直听到东昆说停,才哦了一声:“那我都没有。”
东昆沉默了一会,半晌才嗯了一声:“其实,老子也差不多。”
路刀怀疑地瞥他一眼,随即酸溜溜地说道:“你有偃师。”
“对,我有偃,他抵得过万千。”东昆不由自主地露出痴汉笑,躺了一会休息够了就爬起来要走:“不跟你废话了,我走了,我回去看看他。”
“走吧走吧。”路刀有些暴躁。
东昆看了地上那一摊有些丧的三岁刀,犹豫了两下,别扭道:“喂,先前就想跟你说两句了,你听不听?”
路刀烦躁地挥手:“有屁快放,放完回家找你偃哥哥去。”
东昆笑了一声,随即端正站好,语气认真:“你近来修为突飞猛进,很厉害。”
路刀手一僵,见了鬼似的瞪圆眼。
这货在……夸他?
“你虽然生来凶戾惹人忌惮,但还是让诸神都把希冀压在你身上,这就是本事。”东昆说,“你能以一己之力改变神魔的格局,这事再没有别人能办到了。摆正自个心态,少在一边纠结自己的本源和存活方式,不需要。”
“别人把你当器物,你自己知道不是,搞出名堂给他们看看就是了。”东昆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自暴自弃不适合天选之子,狂拽酷炫才是我们的气质,你懂不?”
路刀眉毛抬成了八字形,一脸震惊。
“我的话就这样。行了,别赖这里了,滚回神住的地方,这剑冢不是睡觉的地。”东昆拍拍手走人,走了几步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羡慕我有偃,青龙先生对你也很上心。”
路刀愣愣地看着东昆离开,脑子里琢磨着他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他翻身起来,按了按后颈便踏出剑冢,迫切地想去见那人。
连日来,识海里的烙印慢慢渗入了灵智深处,他也渐渐地学会了调和体内的戾气与之和平共处,不受戾气的阴暗影响。他像个好了伤疤就不想纠缠疼的小孩,他无时不刻想见着那人。
踏出剑冢,出口有守卫着的神,见了他神色一凛。
路刀挥挥手表示自己没问题,便风一阵似地掠过去了。
他冲回昆吾神殿中央位置的厢房,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想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