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照常来到翰林院,韩皎立即察觉有几个同僚用古怪目光偷看自己。
官场里的消息,果真传播迅速。
周浩比他晚一步来到值房,一进门,便眼神忧虑地看了韩皎一眼,走去自己座位。
韩皎沉住气,等周浩忙完手里公务,才寻了时机与他搭话。
周浩是此前皇子抄策论事件,被一起叫去上书房的庶吉士之一,因为亲耳听皇帝让侍讲朗读韩皎的策论,又全程看见韩皎泰然自若的行止,从那天以后,他就对韩皎发自内心的钦佩。
这几日,周浩跟韩皎日益亲厚,却不料韩家居然遇上这样的事情。
父亲被刑部提审关押,是很不光彩的私事,周浩不清楚韩皎愿不愿意与人提及,所以未曾主动搭话,见韩皎来寻自己,立即有些不安的站起身。
“盛广兄,借一步说话。”韩皎低声请周浩去值房外说话。
周浩的父亲是礼部官员,虽然与刑部毫无关联,但品级可参与早朝,应该清楚昨日具体发生了什么,韩皎走到廊庑下无人之处,立即向他询问内情。
由于韩老爷被弹劾罪名尚未有所举证,所以没被刊登在朝廷邸报,父亲被刑部关押待审无法联系,所以韩皎甚至不清楚父亲究竟因何获罪。
周浩见韩皎直言不讳,便立即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吏科都给事中弹劾韩皎父亲韩玉深罪名有二:
起因是在半年前,工部兴修江南行宫,有江南的建材商人,状告督工太监私下受贿,越权撤换了朝廷选定的建材供应商。
此案送至京城大理寺复审时,恰好是韩玉深主审。
案子判得没问题,朝廷也撤换了督工太监,问题是定案后,韩玉深另外上了篇奏疏。
奏疏中,韩玉深大致复述了江南建材商人告诉他的一些内情,就是说工部选用了一些价钱过高的木材,而这些木材之所以价高,并非在质量或外观上优于另一种建材,而是因为它的运送成本较高,可以方便某些部门在运输环节捞油水。
皇帝看了之后,立即敕令改用品质相当,但运输方便价格低廉的那款木材。
这件事情原本早就翻篇了。
这个吏科都给事中的弹劾内容,是听说韩玉深的亲戚也是做建材生意,曾想掺一脚江南行宫的修建工程,却因报价过高,被督工太监婉拒了。
韩玉深因此心生不满,恶意栽赃督工太监,这是罪名一。
其二,经多名木材商共同证实——修建行宫最初定下的木材,虽然与廉价那款木材品质相似,但实际上防潮性略胜一筹,更适合江南气候,虽然运输费用相对较高,但建成后,维护费用相对较低。
那名言官便弹劾韩玉深打着为朝廷节流的名义,蒙骗圣上,实则短视愚昧,造成了更大的损失。
韩皎听完这两项罪名,浑身的血简直凉成了冰。
这官场的老狐狸们,实在比他想象中可怕万倍。
明明是因为彻查李阁老的爪牙而遭陷害,被按上的罪名,却跟杀良冒功案没有一丁点干系。
再说这两项罪名,第一件简直是笑话,谁不知道韩玉深为官清廉,连冰敬炭敬都不收,怎么可能因为亲戚没做成生意,就事后报复?
况且督工太监受贿案既然定案,就说明当时人证物证齐全那是个铁案!
到了这无耻的言官口中,却成了“听说韩玉深是为亲戚报复,而陷害内官”。
单纯这一个罪名倒还好说,可怕的是第二个罪名。
第二个罪名直接是想要了韩老爷的命。
因为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皇帝肯定会龙颜震怒。
修建行宫那么大的工程,如果真的因小失大用错了建材,皇帝心里要多呕气?
而且皇帝会觉得当初被韩玉深三言两语蒙骗了,有损英明,简直天颜受辱。
哪怕这案子最轻,判定韩老爷只是失察,皇帝事后也会找机会整死他,甚至整死他全家。
而事实上,这第二个罪名也只是“听说”。
这个言官不知从哪找来一群假专家,强行说木材防潮性略胜一筹,实际上,这根本不可能。
这么大的差别,当初换建材时,肯定有专门官员多方调查确认过,不可能现在突然出现这种致命的区别。
这两项罪名全都是捕风捉影,可朝廷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本就拥有风闻言事的权力。
王法明确规定,他们“所奏涉虚,亦不坐罪;倘知情蒙蔽,以误国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简直是强盗逻辑。
“小白?”周浩见韩皎面无血色,忙伸手扶住他,劝道:“这两项罪名并无实证,且从前都有定论,想必刑部不会为难你父亲,不过是走过场,你不必过分担忧。”
韩皎心如刀绞,这样的案子,还不是谁的拳头硬,谁有决定权?
那个言官的幕后主使者,是李阁老,而韩皎的父亲背后并无靠山,结果已经不需要猜了。
周浩涉世不深,不清楚韩老爷被弹劾的真实原因,当然以为案子还会有天理公道证据说了算,韩皎却知道,这案子怕是回天乏术了。
人心如此脆弱,周浩见韩皎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忙扶着他回到直庐,递茶扇风,半晌没见好转,赶忙去向掌院学士告假,将韩皎送回府邸了。
出了宫门,韩皎渐渐缓过劲来,被周浩扶上周家马车时依旧脸色苍白,却打起精神恢复镇定。
韩皎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决不能让母亲看见,便请车夫把自己送去长茗巷的一家茶馆暂歇。
独自在茶馆雅间枯坐许久,韩皎想遍了所有反击的可能,最终却只有一条路可行——
提前投奔燕王。
事实上,就算证实韩老爷是因为杀良冒功案遭受谋害,燕王也未必肯花大力气,救一个马前卒,因为这两项罪名实在太棘手,可能会得罪皇帝。
想要救父亲,韩皎必须让燕王觉得,他的才干值这个价。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我太难了我还是个宝宝!
第17章
别无选择的境地,反而使韩皎心情平复,他放下茶钱,起身回家,为拜访燕王做准备。
韩邸院门紧锁,家中没人。
娘该是带着弟弟去姨母家借钱了,这让韩皎心里一阵不自在。
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娘在亲戚姊妹面前总是最要面子的,没想到会有主动向姨母伸手求救的一天。
开了门,穿过前院,径直踏入书房,韩皎磨墨铺纸,把胸中各种说服燕王的方法一一写出来,反复斟酌修改。
燕王不会给他这么一个无名之辈说太多废话的时间,如何才能一鸣惊人,戳中燕王痛处,反客为主?
对于燕王,韩皎知道他未来会遇到哪些灾难,有办法给他提出最安全稳妥的解决方案。
然而,这些建议都需要时间和实践,去证明其效用,而现在,韩皎最缺的就是时间。
父亲说不准哪一日就会被定罪,根本不可能等待燕王检验他的“未卜先知”。
只能帮燕王解决眼前较大的危机,而且要立竿见影,才能博取燕王的信任。
而燕王眼前最大的危机,无疑就是杀良冒功案。
绕来绕去,韩皎居然要跟原著中这场无解的灾难死磕。
在书房一坐就坐到了后晌,没吃午饭,也丝毫不觉饥饿。
娘亲带着弟弟回来,韩皎都没察觉,直到弟弟无忧无虑的笑声从院子里传来,他才赶忙起身走出书房。
“阿皎?你怎么这么早回来?”韩太太因担忧而蜡黄的脸色更加难看,生怕儿子的仕途也因此被耽搁了。
“我告了一日假。”韩皎迎上前,急切地看着母亲:“娘,怎么样?”
韩太太把小儿子放下地,拉着韩皎匆匆进屋,颤着手,把怀里的银票拿出来。
六百两。
“你姨丈说他刚囤了一批货,全部家当就这些了。”韩太太神色抱歉。
这当然是托辞,但这笔钱也着实不少了。
“足够了。”韩皎坚定道。
一来安母亲的心,二来已经决定只攻燕王一条路,这位主子,不需要用钱孝敬,无非是打点门房管家,需要些银两,甚至未必花得了这么多。
事不宜迟,韩皎揣上银子就出门,直奔燕王府。
到了王府巷子尽头,远远看着王府门前两列守门侍卫,韩皎驻足凝望,神游天外。
这分秒必争的危急关头,不是他临阵怯场,而是尚未想出办法说服燕王帮忙,他不能冒进。
心里火烧火燎,与其待在家中枯坐思索,不如站在此地,盯准目标,或许还能激发出奇谋计策。
究竟能为燕王做些什么?
对于原著中,这个不是在斗奸臣斗兄弟就是在撩妹的男主,韩皎其实并没有深究过其性格特质。
看书时,韩皎直接把自己当成了燕王。
他对这男主唯一一点想法,就是希望他不要再用抠脚的直男撩妹手法,制造尴尬回忆了。
说起撩妹,原著中的燕王是个双重标准的猪蹄子,对挡路的男性炮灰,一律都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对待女性炮灰,寻常的,是“毒妇误国杀无赦”,对美女,却是“这个姑娘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