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庄摇头,自顾自往前走,“不回去,要出去……出去……”
夜色昏暗,沈孟庄看不清脚下的路,魂不守舍地踉踉跄跄。他犹如一个听从命令被操控的木偶,不由自主地前行。
再往前一步就是阶梯,他刚迈出脚,便被陆清远拉回来抱在怀里。他被阻拦了,他出不去了,他离不开这里。他挣扎着,大喊大叫,用力推搡陆清远,不停地嘀咕要出去。
陆清远死死抱着他,胸前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浸湿。呼吸愈发急促,他任由沈孟庄捶打他的伤口,就是疼死他,他都不会放手的。
他紧咬牙关,不顾沈孟庄的反抗,打横抱起往回走。
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沈孟庄才缓缓睡着。而第二天又很快醒过来,他一醒便坐起来。
陆清远几乎是一夜未眠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睡着看着他醒来。就在他准备接近时,沈孟庄突然大哭,恐惧地往后缩,朝陆清远大喊:“不要过来,不要碰我!”
陆清远坐在床边,极其温柔地安抚他,想要拉他过来防止他摔下床。
然而他愈是接近,沈孟庄便愈是抗拒,不停地往后退,“哐当”一声摔下去。
沈孟庄近乎崩溃地哭喊,从床边爬到墙角,抱着膝盖喊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走开,不要碰我!”
陆清远站在他身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不过去,师兄你回来坐,那里凉。我不碰你,我保证。”
似乎是听不到陆清远的话,沈孟庄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他惊恐着、忌惮着,他脑中的声音在不停地回荡。
他看见陆清远朝他伸出手,以为是来杀他的,以为要掐住他的脖子,拧下他的脑袋,然后鲜血四溅。就像……像对谁一样?
他来不及想,如惊弓之鸟,如丧家之犬,沿着墙壁爬到案桌下,抱着脑袋求饶:“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我怕,长姐,我怕……”
陆清远见他毫无尊严地在地上爬,钻到桌下求饶,心里隐隐憋着一团怒火。猛然一挥袖,案桌登时被掀翻砸在墙壁上四分五裂。
沈孟庄吓得大喊大叫,浑身剧烈颤抖,跪在地上,朝陆清远磕头。额头狠狠砸在地上,似乎是不知道疼一般撞着地面。
他如所有贪生怕死的蝼蚁,此刻卑躬屈膝地给陆清远磕头,额头磕破了一个洞,不停地流血,他向那个人求饶:“不要杀我,我给你磕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陆清远双手紧紧握拳,看着沈孟庄此刻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犹如千刀万剐一般的疼。愈接近,他便磕得愈用力,额上的血模糊了他整张脸。
连呼吸都是疼的,陆清远双眼通红,召来血蝙蝠,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狠下心说道:“去告诉冷山岚,让她、让她准备一下……”
说话也是疼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刀割在他身上,若伤口有形,此刻他只怕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他不怕遍体鳞伤,不怕别人算计。
他只怕伤他之人,是沈孟庄。
如今,是他亲手给了沈孟庄伤他的机会,足以折磨他至死。
他静默了许久,声音低沉,似乎有一把最锋利的刀在缓缓割开他的喉咙,嘶哑道:“接他回去。”
第143章 熟悉之声
空气里漂浮着雨丝, 凉风吹拂衣摆, 落叶簌簌, 从发梢滑落至脚边。
陆清远从大殿走出来,小花双眼红肿,声音沙哑地跟他说要带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目光落在远处的沈孟庄身上, 陆清远眉头紧锁。若身前人能回头看一眼, 定能看到他眸中无法抑制的悲恸与难过。
可惜沈孟庄一直背对着身后人,他没有看到,此刻没有, 以后也没有。
陆清远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花最后看了一眼沈孟庄, 忍着泪退下。
殿外是空旷的绿野,陆清远站在沈孟庄身后, 眼神炽热想要将他每一寸都记在心里。
阴霾天空, 乌云压城。沈孟庄站在天地交界的尽头, 衣袂蹁跹, 发丝舞动。广袖拂云, 身形玉立。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却好像存在了千年。
陆清远看着他的背影, 浑身都跟着疼。仿佛只要他稍不注意,那人便会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散,再也抓不到寻不到了。
清风吹携云雾,缠绕两人之间。一身白, 一身黑。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数步之遥,却如翻山越岭。送君别,欲说还休。
陆清远咬咬牙,眼角泛红。一步一步朝沈孟庄接近,他从身后蒙住沈孟庄的眼睛,另一只手搂紧腰。脑袋挨着脑袋,竭尽全力地感受沈孟庄的体温和气息。嗅着馥郁的杜若花香,心里却疼得想哭。
他用侧脸轻轻蹭着沈孟庄,极力压着喉间的悲戚,用他最温柔最真挚的声音在耳边郑重地说:“我爱你。”
如以往每一次的一往而深。
怀中人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反应。陆清远无奈地苦笑,侧脸紧紧贴着,如以往每一次的恳求,“记得想我。”
说完他又笑了笑,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信,便只好说了最后一句,“别伤着自己。”
这是这么多年来,雀宫闱第一次少了一个人。
寝殿都显得格外空旷,陆清远坐在床边,指尖轻抚过枕头,捻起一根断发,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
他抬头看了看殿内,那张新的案桌已经摆放到原位,但为何看起来那么遥远?还有那张软塌,明明没有挪动过,为何看起来距他千里之外?以及这场床,明明应该躺着一个人的,为何没有了呢?
一片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如溺水之人沉进海里,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喘不上气。
陆清远张着嘴呼吸,他感觉这里静得可怕,陌生得可怕,压抑得可怕。他不想待在这里,他待不下去。
殿外已经深夜,陆清远失魂落魄地冲出大门。他要去找那个应该在他身边的人,如果找不回的话,那就看一眼,就看一眼也好。
他从永夜天宫赶到凤仪台,城外驻守的人都以为是魔军偷袭。而当他们严阵以待时,却发现只有魔尊一人。
拦他者死。
陆清远一心只想冲进去,此刻已杀红了眼。冷山岚闻声赶来时,大军已死伤惨重,所剩无几。
双强交锋,祸行会金凤。
两人旧伤复发再添新伤,冷山岚立于城墙上,冷峻肃穆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波澜,胳膊上的伤口在不停地流血。陆清远单膝跪在对面城墙上,手里撑着祸行剑,胸膛上的伤口被撕裂,手掌虎口也在冒血。
强忍剧痛,陆清远捂着胸口,低头盯着身下滴滴答答的鲜血。众人以为这位目中无人的魔尊,趁夜来袭,是为了消灭冷山岚的势力。毕竟曾经只手遮天,如今有了对敌,何人能忍。
无人能知,正是这位魔尊,趁夜而来,豁命而来,深入敌军,只为了一件事。
陆清远撑着剑站起来,目光深冷却坚定,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看着对面临风而立的冷山岚,沉声道:“让我见他,就一眼……”
若是平日不可一世的魔界之主,想见一人不过动动手指的事。他想见谁,何须征得谁的同意。
世人皆是如此认为的,可是谁又能听出,正是这位魔尊,此刻的话中,竟有几分低声下气的祈求。
冷山岚拂袖侧立,避开他的视线,冷声道:“休想。”
陆清远紧握祸行剑,咬紧牙关,目光狠厉决绝,“那就拿命来!”
此时站在城下的钟颜,见双方互不相让。尤其陆清远更是有以命相搏的架势,两个人实力相当,再打下去只有你死我亡。
方才陆清远所言之事,钟颜心里是清楚的。陆清远今夜突然而来,为了谁要见谁。这里的人,只有他和冷山岚知道。
白日陆清远将沈孟庄送来以后,人都已经进城消失了,他还独自站在城外。从等沈孟庄回头的期待,到迟迟未来的失落,到最后寒风将所有期待和希望吹散,那人一去不回的悲恸。
钟颜都看在眼里,他对陆清远与沈孟庄的关系也知晓几分。只是今日一见,他却不知两人之间,竟有如此深的羁绊和执着。
执着到可以孤身一人深入敌军,执着到可以连命都不要只为见上一眼。
钟颜以为陆清远今夜如此,以后只怕也会如此。可他不知,陆清远早就如此。久到很久很久以前,他为了沈孟庄,早就连命都不要。
不止一次,不止此刻。
想到这里,钟颜不禁动容。他看着陆清远坚决的神情,心下唏嘘。陆清远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可怜天下有情人。
“小岚。”钟颜抬头望着冷山岚,“不如,让他进去吧。”
众人哗然,纷纷劝阻。
钟颜仍说道:“小岚,你与他僵持也不是办法。你受伤了,必须赶紧医治。他此刻只怕也伤得不轻,掀不起什么风浪,你就让他进去看一眼吧。”
冷山岚的伤口被冷风割着,鲜血染红了紫衫。她静默了许久,随后手里捏着一粒玉珠,漠然道:“这是锁灵珠,将此珠注入你体内,只要接近凤仪台十里之内,内力将封,离开则解。”
陆清远收回祸行剑,毫不犹豫地应道:“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