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每一日从沈孟庄体内流走。如今的凡人之躯,他更能深刻地感受到时光从躯体上流失。比如每晚惊醒时肝脏的绞痛,比如午后小憩醒来晕沉的脑袋,比如从前轻易就能举起巨石而如今连写字手都在发颤。
“那年我在烛阴门等了你七天七夜,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当年接到沈孟庄求救的消息,他二话不说想都未想就冲去魔界救人。然而他在烛阴门苦等七天七夜,与冲出来的魔物厮杀,最后身负重伤不得不离开。想来应当是沈孟庄出了什么意外,才未能如约离开,只是心里牵挂着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沈孟庄想起当年被拽回去之后的种种,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启齿的苦涩,摇了摇头,敷衍应道:“没什么,你还好吗?这几年你都在哪?”
“我呀,我和念之跟着师尊找了一座隐秘的山头当缩头乌龟呢。”孟青阳自嘲笑了笑,见沈孟庄盯着自己脸色不悦,赶紧改口,“也不是,主要是你知道我师尊,他早就想隐居了。从前在苍玄派,有他和没他都是一样的。他想避世,我们还能逼他不成。只好跟着他躲在山里,不过外面一有动静我还是赶紧出来帮衬帮衬。后来就遇到了冷师妹,她如今跟着鸿林派,我看钟颜那小子对她挺不错的,也就没让她跟我回去。”
沈孟庄点了点头,听到众人安好,便放心了不少。正欲询问周不凡与叶蓁蓁的情况,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惊得他头皮发麻。
只见黑雾袭向树林,陆清远从雾中现身,看着眼前相谈甚欢的二人,眼中的怒气渐升,冷嘲热讽道:“故人重逢,师兄真是难得的高兴啊。”
阴阳怪气的腔调听进耳里,如一根银针直直插.在心头。沈孟庄瞬间不悦,眉头微蹙,脸色铁青,不欲与陆清远纠缠。更担心他会牵连孟青阳,让孟青阳受害。
正欲径直离去时,却被一只手搂进怀里。暧昧亲昵的姿势说不出来的怪异,陆清远宣示主权一般,将他圈在怀中。这令沈孟庄更加不悦,仿佛自己是一只雀鸟,此刻被主人挑逗着,提醒他不过是豢养的宠物而已。
沈孟庄刻意躲避腰间紧搂着他的手,然而这一闪躲却让陆清远心中的怒气更甚,径直扳过他的脸当着孟青阳的面与他亲吻。
腰间被人搂着,强行扳过脑袋承受羞辱意味十足的吻。同样激怒了沈孟庄心里的怒气,双手死命推开陆清远。私底下如何折磨他都可以,唯独不能触碰他最后的尊严,尤其是在好友面前。他只想以干干净净的身份,体面地与故人交谈。
然而就是这最后一丝妄想都无法成全,沈孟庄愈抗拒陆清远吻得愈用力。
一旁的孟青阳看着沈孟庄被如此对待,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自然想推开陆清远带着沈孟庄逃离此地。但他也深知沈孟庄与陆清远的关系,他做不到插足。便只能永远在沈孟庄身后,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出现,仅此而已。
“你不喜欢我同小孟说话,我走就是了,不必如此羞辱他。”
听到孟青阳唤沈孟庄“小孟”,陆清远的红瞳愈发诡邪。凭什么他可以如此亲昵地唤师兄?凭什么师兄要对他笑?凭什么他亲吻他的爱人就是在羞辱?
就在陆清远出神之际,沈孟庄狠狠咬他嘴唇,一股铁锈味充斥两人口腔,彻底点燃了胸中汹涌的怒火。
陆清远一转身将沈孟庄压在地上,如猛兽般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衫。撕裂声格外清晰,如一把尖刀割在沈孟庄的肌肤上。
“放开!你疯了!滚,滚!”沈孟庄踹他咬他,头发凌乱,整张脸涨红,唇上还有血迹。然而陆清远此刻危险得如久未进食的野兽,双眼中的赤光令人头皮发麻。
若方才的亲吻是两人的私事,孟青阳不便插手。而此刻的情形,便是赤.裸.裸的玷污,将一块璞玉随心所欲地扔进泥淖中任其蒙羞。教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孟青阳双眼通红,压抑了许久的怒火此刻一窝蜂涌上心头,理智骤然崩断。一道凛冽剑光杀向陆清远,待他闪躲之际,扶起沈孟庄,解开披风护在他身上。
方才的惊恐犹在,沈孟庄脸色惨白,双手冰凉,仿佛冬日里刚捞上来的溺水之人。推搡着孟青阳,催促他赶紧离开:“我没事,你快走,快走啊。”
就在孟青阳欲离开之际,一道黑雾如藤蔓贯穿他胸膛,邪气横扫,登时被震开数米,摔在地上口吐朱红。
沈孟庄见状心头一震,意欲跑过去扶起他察看他的伤势,却被黑雾缠绕,宛如被藤蔓捆绑无法动弹。陆清远落在他身边,捏起他的下巴,讥笑道:“师兄又要护着外人了?师兄不是说永远是护着我吗?”
远处孟青阳挣扎着起身,却屡屡被黑雾压倒,仿佛在羞辱他摧毁他的心智一般。在他撑起身子的时候,将他重重压在地上,只消片刻,浑身是血。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沈孟庄无法坐视不理,抓着陆清远的胳膊,放下所有尊严,如一条丧家之犬般哀求:“放了他,算我求你,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放了他。”
“哦?放了他?”陆清远满意地看着恳求自己的人,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师兄想好了?放了他之后那这几个呢?”
话甫落,陆清远信手一挥,黑雾汇聚后瞬间消散。雾退人现,待沈孟庄看清之后心神一滞,所有的血液直冲头顶,简直喘不过气。
黑雾消散,只见周不凡与叶蓁蓁被绑着浑身都是血痕,奄奄一息地跪在地上,垂死挣扎,犹如砧板上缺水的鱼。
看着命在旦夕的两人,再看向远处命垂一线的孟青阳。还有未见到的冷山岚,或许安虚峰上还有更多人,所有人、所有性命都握在陆清远手中,等着他、逼着他选择。
他说过的,若能弃他一人而保众生,他万死不辞。
心中已打定主意,不管这副残躯还能苟活多久,不管他将付出何等代价,他必尽力保全每一个人。
沉默了许久,沈孟庄眼神灰暗,语气却十分坚定,虚弱但掷地有声道:“放了所有人,一切事情我一人承担。”
沈孟庄愈是坚定,陆清远便愈发愤怒。果然是骗他的,说永远只护他一个爱他一个还是在骗他,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如心头至宝记在心上。原来,每一个字都在骗他。
都骗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师兄,你对我还有真话吗?
“好。”陆清远死死盯着沈孟庄,红瞳闪耀,双拳紧握,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阴冷道,“我记得苍玄派入门考核之一,是登天梯吧。师兄,天梯你是不是比我更熟悉?”
话音落地,沈孟庄心头一惊,浑身的血肉被百蚁啃咬。
时光斗转,当日他矜矜业业地完成系统任务。在陆清远被自己害得痛不欲生垂死挣扎时,他却还在沾沾自喜。
沈孟庄低着头自嘲地苦笑一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已经是赤.裸.裸的小人和虚伪。他看着自己,想起往日的所作所为,会觉得恶心和鄙夷么?难怪,难怪他会如此恨自己。应该的,报应不爽。
“小孟……”孟青阳撑着剑跪在地上,拼死爬起身,“不可,我还能再战,你不能去,不能去啊!”
此时周不凡的意识渐渐恢复,看着多年未见的师兄,突然鼻尖酸涩,咬牙喝道:“大师兄你糊涂啊!你已经没有修为了,你想死吗?我不需要你救,你别自作多情,赶紧回去过你的好日子,不要多管闲事,听见没!给我回去!”
“回去!”
周不凡忍着泪吼他。
然而沈孟庄已经打定决心,谁劝都没有用。低着头不看众人,轻飘飘地朝陆清远吐出二字,随后拂袖离去。
“走吧。”
黑夜沉沉,还有一团黑雾在天际萦绕。鬼火在空中飘浮,似恶魔的眼珠,贪婪地打量世人。血蝙蝠从树梢飞过,留下凄厉嘶叫,划破长空,在林间盘旋。
光线昏暗,气氛幽深,魔气弥散,千山群鸟惊飞。冷风萧瑟吹拂众人衣摆,黑雾渐浓,在空中游荡。
沈孟庄站在山下,衣袂蹁跹,发丝和发带在身后飞舞,面容俊美,只是比以往消瘦了许多,但温雅不减分毫。一袭白衣胜雪,在夜色中尤为显眼,恍若临凡之神,巍峨若玉山将倾,仍是世人口中称赞的如玉君子沈孟庄。
眼前是数万天梯,雾气朦胧,看不清脚下的路。抬头再看,远处一袭黑影落在半空中。黑袍翻飞,华冠熠熠。陆清远坐在山门上,一只脚踩在上面,一只脚悬空,悠然地晃荡,昂首俯视山下那抹身影,眼神傲慢不可一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倒要看看,师兄能为外人做到何种地步。在师兄心里,是不是任何人都比他重要。
长舒一口气,沈孟庄盯着脚下的利刃天梯,随后视死如归般迈出脚,赤足踏上刀刃。瞬间贯穿脚心,鲜血沿着石阶往下淌,染红了雾气。
沈孟庄额前大汗淋漓,青筋暴起,嘴唇也被咬破渗血。脚下已经血肉模糊,此刻连呼吸都是疼的,流汗也是疼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陷进肉里登时开始流血。仰着头喘气,再迈出一步时,鲜血从口腔里涌出来,整个下巴与胸膛被浸染得通红,如雪地里盛放的彼岸之花。簌簌血珠滴落,汇聚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