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霜的脚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师尊,我可否不走?”
林木萧瑟,日光渐弱。
下午的森林,热意点点消散,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鸣,拉出嘶哑的长音。天青色练功服的少年目光黯淡,眼中血丝遍布。
像只长歪了的小树枝,本该青葱如松柏,枝杈尽头却枯萎灰暗。
路听琴拢了拢斗篷。臂弯中奶橘柔软的热度,驱散他泛起的寒意。
“不行。你留下来,再跟我吵一架吗?”
重霜跟在后面,低声应道。“弟子不敢。”
他不会再和路听琴争执了,只愿有一个机会,能看清迷雾笼罩中仰视了七年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回头别忘记去跟你师伯们,为之前的态度道一声歉。”
这句不敢听着还诚心一点。路听琴想起了静心台上,重霜那一串气死人的师尊师伯说的是,提醒道。
“人龙混血的事,你想通了?”
路听琴问,重霜要是接受,他就拿回那截龙骨。
重霜眉宇间笼罩着不散的阴郁,垂着头不出声。
路听琴等了等,耐心渐消,淡漠道。“那就走,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重霜咬着嘴唇,薄唇被他不断咬破,再度涌出血来,滴落地面。
路听琴拂袖转身,走向小路尽头。
白墙青瓦的山居院子,坐落在秋色的树影里。桂花树的残花已落尽,四野清净。
路听琴拉开斗篷,让窝成一团的奶橘透口气,单手托好崽子,腾出一只手打算开门。
重霜低着头,无声小跑,绕到路听琴身前,替他打开院门。
路听琴瞥了一眼重霜,不言不语走了进去。手抱幼兽,裹着斗篷长身站在青石板路上,没有表情地看着重霜的动作。
重霜将木门掩好,整理衣衫,面向路听琴,沉着脸往地上一跪。
“请师尊容许弟子留下,我可以帮师尊,照顾……师叔。”
他艰难地看着路听琴斗篷中挪动的毛团,想着幼兽舒适而恬静,信赖地缩在路听琴怀里的模样。
“不需要。”
阿挪感到换了地方,探出头,见在场除了路听琴,没有能威胁到她的成年人类。扭动着身躯,跳下来,一落地,变成肉乎乎的小姑娘。
“听、琴。”她躲在路听琴背后,露出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模仿听来的音调,稚嫩地叫着路听琴的名字,“他是谁?”
“你师侄。”
“阿挪,不喜欢。”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
“嗯。”路听琴揉了揉阿挪头顶上扎手的揪揪,好像在摸胡萝卜上竖起的叶子。
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也不喜欢。让我看看,你睡哪?”
院子就三间房,两个偏房一个灶台,一个之前是跟重霜打交道的地方,都太阴冷,肯定不可能。剩下主屋的书房,东西多且乱,需要搭个床。
“你平时会变成人形吗?”路听琴问。
阿挪搂紧他的腿。“听琴想看,我就变。”
路听琴看着阿挪闪亮亮的琥珀色眼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希望她永远是小毛茸茸,再变成大毛茸茸。
“原形舒服的话,现在可以多保持原形。”路听琴道,藏住心中的遗憾,“不过要是在玄清门生活,长大后该以人型为主。不能露胡须、尾巴、角。”
阿挪似懂非懂,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没变回去的胡须白道。
“听琴,我困了。”
“好。先变回原形吧,睡我手上。”
小姑娘点点头,还没点到一半,嘭地变回一只巴掌大小的奶橘,被路听琴眼疾手快地接到手中。
奶橘软趴趴地窝在路听琴的手上,砸吧下嘴,熟门熟路地钻到斗篷里,窝出舒服的姿势,瞬间睡熟了。
路听琴托好幼兽,打算开一下机关石密室看看。
就算阿挪用兽型睡觉,到底是个小姑娘,不可能放到自己卧室。更何况,他睡觉太轻,听见任何呼吸声,都很难睡着。轻易不愿意卧室还有别人。
重霜跪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听着路听琴对奶橘的温声细语。
“师尊,请再考虑。”
他知道现在自己样子难看,只是不论如何,不想离开。
上次离开后,这间院落便迎来送往,变了模样。整整七年,他一次没有留宿过的地方,如今,要住个妖兽小姑娘。
“你回弟子舍,练你的功就好。”
“弟子……弟子可睡院外。我会做饭、缝衣、打扫……”
重霜脱口而出,说完,面上发烫,埋下头。
“师尊,对不住,我……”
说这些,他自己都有种在死缠烂打的感觉。
重霜心中苦闷,膝盖挪动,想先回弟子舍,想清楚再说。
路听琴的声音,让他动作一停。
“重霜。”路听琴抱着奶橘,令道,“拿出你的剑。”
重霜跪在地上,依言抽出腰间的佩剑。
弟子佩剑映照暮秋的日光,光芒反射,晃上路听琴的眼。
“师尊。”
重霜双手举剑,呈在掌心。
路听琴没有接,也不打算接。
传道授业之事,由首座师兄做下去便好。他顶着这个名不副实的师尊名头,等再抽几管血平稳龙脉、淬炼龙核、助其彻底化形,与重霜就算一了百了,再无瓜葛。
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重霜想要的,他不明白,也给不了。
“你看这柄剑,擦得再干净,也沾过我的血。”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你不用在这里执着了。我说得够多,也说累了。今后,只助你存活。其余的,你我各不相欠。”
第24章
“各不, 相欠……”
重霜失神道,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路听琴声音冷淡而平和。眸子失了逗弄奶橘的温柔,含冰带雪、透着疏离,看向重霜,像看向一个陌生人。
重霜被他眼中的陌生吓到了, 膝行向前。“师尊?”
路听琴没有理睬他, 只是低头看顾怀里呼呼大睡的幼兽。
‘按你本心,去和他们相处吧。’坠月仙尊在梦中道。
他可以做到吗?
他想过替了坠月仙尊的身,便承担起坠月仙尊塑成的因果。但重霜的感情太过纠缠复杂, 那些浓烈的敬与恨,平心而论,皆与他无关。
他尝试解释,试图平息少年的憎恶、与他和解。但显然,不能一蹴而就。
他烦了。骤然换到此世, 不愿意再接受这些狂乱的、跟他没关系的情感了。
“师尊, 这是何意?”重霜见到路听琴眼中的疲惫, 愈发不安。
路听琴充耳未闻, 纤长的身影走向主屋。
他裹着银丝斗篷,墨色的长发被秋风吹拂,不曾回头。似乎打定主意, 再不予以重霜一次回应。
重霜呼吸急促, 膝盖跪在冷硬的青石板路, 沾着泥土, 向前徒劳地挪动几次。
路听琴走到了主屋门口, 侧身,眼看着要关上门。
重霜惶然,他直觉地感受到,路听琴关上这扇门,便是撤回了他再进到这院子的许可。
从此山高路远,万般纠葛皆化为尘土。路听琴不再追究那一剑,以及他的数次顶撞。他那些说不清的往事,也不必再执念。
这是,什么意思……
路听琴不会再找他了?
重霜以为自己应当轻松,眼眶却簌簌滚下泪。他睁大眼睛,不想让泪水掩盖了视线,竭力想看清路听琴。
坠月峰主屋的门,缓缓合上。
路听琴的面容在关门的间隙,一闪而过。
带着病气的苍白,眼帘微阖。没了往日的阴郁,像秋日一株清桂,单薄而脆弱。
没有……阴郁?
对,自从那天起……讲习会前,魔气发作的那一夜起。路听琴身上无处不在的阴郁散去了。即使冷漠、争执,那双清冷的眸中,再没有杀气肆意的戾气。
重霜的手抓住胸口。
天青色的衣衫下,藏着一个小袋子。他掏出布袋,指尖发颤,摸出冰冷而莹白的一截骨。
路听琴挖出这截骨时,眼神冰冷无情,望向他,恍若在看一团死物。
他拿回这截骨的时候,路听琴发着高热,疲惫无奈,开口解释着,甚至还有一声叹息。
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的路听琴,像褪去了深沉笼罩的阴云,露出更鲜活柔软的内里。
他会有摸猫的小动作,会找些密室里堆叠的枕头似的,绵软又舒服的东西。会接受旁人更近距离的相处,而不是一见人就躲。
重霜握着这段骨,茫然跪在原地,泪水滑落,凝视紧闭的门。
路听琴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重霜。
师兄们都在忙,三天两头总有一个人得了空,就往他这边跑。细算上去,他没几天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路听琴这会才知道,他昏睡的那些天,嵇鹤不仅收拾了正屋,还彻底修缮了密室。
第一次见到所谓密室,他眼睛都亮了。
机关石被改造成更简单、不用灵力就能开启的样式。外部通道重新打通,加了通风窗,安出可控制的类似下沉天井的装置,一旦开启,机关自动移动,投进自然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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