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紫微圣子卧在地上, 血从已经不动了的身躯下流出来……一直流一直流,流到凄凉地落在地上的紫曜星盘之下。
“咳……!”蔺负青身子猝然挺起,轻微抽搐两下, 噗地又是一大口刺眼的鲜红呕在地上。
头顶阴云密布,仿佛就要下雨了,山海星辰台上又黑又冷。
蔺负青已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喘息急一阵弱一阵。他颤抖着从乾坤袋里胡乱摸出一瓶瓶丹药,看也不仔细看地全咬碎了吞下去。
然而都无济于事, 燃烧修为过后,蔺负青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像被扯破了洞,属于修仙人的灵力疯狂地流逝而去。
他那傲人的修为迅速跌落。
从金丹到开光……
从开光到筑基……
从筑基到引气……
蔺负青狠命咬着舌尖, 他不能昏过去。这里还是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上,倘若给人发现他杀了圣子……
紫微阁人连九转灭魂大阵这种东西都能用起来,到时候来个大能直接侵吞他的神识,什么灾难降临什么祸星当死,可不是轻松都知道了。
蔺负青咬牙将自己撑起来,昏昏沉沉地捂唇呛着血站在寒夜之中,仰起惨白的脸与失神的眼眸。
他望着天穹上的厚重阴云,忽然意识到……以自己将废的身子,这辈子是再也没有希望飞升成仙了。
再也没法儿为他的小祸星杀星星了。
是他毁诺了。
蔺负青颤抖着抬起虚弱的双手,双手间捧着一枚漂浮的火红符文。强悍至恐怖的气息从中传来,携着滚滚热浪。
能抵大乘期修士全力一击的火系攻击符文。
这本是师父给他防身用的……
温暖的记忆蓦然复苏。
来六华洲之前,他还在虚云主峰的峰顶上滚在师父怀里闹,白袍沾满了雪粒。
尹尝辛温笑着,戳戳他眉心,说他像个在雪地里打滚儿的小狐,然后送他这枚火红符文。
“唉呀,青儿哪里用得着这个?”
少年仙君不以为意地拂去身上碎雪,清脆笑道:“我又不会惹上大乘的修士。”
师父悠悠道:“你不惹,你那小祸星也不惹?”
蔺负青咬唇想了想,道:“……也是,阿渊怕是要跟方家打起来的。”
尹尝辛哼道:“养星星嘛,不容易。总要多备些东西,有备无患。”
清风吹过,松枝上的积雪又簌簌地落了。
那时,一切还静好着。
……
蔺负青抹去唇畔污血。他眼瞳涣散,艰难地喘息着抬起手指,用仅存的最后一点点灵力,给符文施了个最低阶的障眼法术。
手掌中,火红的符文渐渐地隐身了。蔺负青轻轻道一声“去”,将符文托向天空。
符文逆风而上,它越飞越快,化为一道无形的闪电,倏然穿透沉在暗夜中的滚滚云层!
云层之上是什么?
是天道,最不容触犯的天道。
没有人敢惹怒天道规则,这将承受天道降下的最可怖的怒火。
蔺负青向后退去,他怔怔地睁着眼,仰着脸,忽的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他看见黑云低沉沉地覆压在天际,红光一闪之后,一声雷鸣轰然炸响,震耳欲聋。
这一刻,三界都听见了这声雷鸣。
无数生灵惊恐地仰起头来。
天火如柱倾落在山海星辰台上,灼烫的赤光爆开,化作一片汪洋火海。
灵气狂暴地翻涌着,在这片海里,每一朵飞溅的浪花,每一个浮起的泡沫,都是明亮至极的火焰。
隐约间,一条被烈焰裹挟的远古巨龙冲天而下,带着天道的意志,怒啸着张开血盆大口。姬纳的身躯焚烤在那烈焰之下,最终被那巨龙一口吞没。
“……”
蔺负青思绪茫茫一片,他的双眼被这样浩荡无情的光明刺得剧痛,不知觉地泪流了满脸。
就在这样的光明与灼热中,蔺负青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他体内最后一丝灵气也散尽了。他彻底废了。
十二条经络断裂,丹田枯槁。
那个太清岛上天资绝艳的小慈仙,陨落了。
……
六华洲。
原本在欢庆金桂试圆满结束的青年才俊们息声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凝固不动,所有人都扭转脖子,遥遥地看向天火降临的地方。
夜空被烧红了一角,那黑暗里升腾的烈红,活像是天穹生生地破了个洞。
有人惊呼起来:
“是天火,天火啊!!”
“那那、那方向不是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吗!?”
“莫非是紫微阁窥伺天道,终于惹得天公降怒——”
“姬圣子又卜什么了!?”
客栈里,黑衫少年怔忡地盯着夜空中燃烧的火焰,凝固了几息后浑身一震。方知渊捞起刀,一脚踹开门就往外冲。
——紫微阁那帮神棍爱死爱活他不管,可蔺负青还在那里!!
……
滴答、滴答答。
天火散尽之后,蔺负青感觉有细细的清凉扑打在他的脸上。山海星辰台上,居然下雨了。
好冷。
蔺负青疲倦地垂着眼,打了个寒颤。
他吐出一口气,再次脱力地栽倒回地上。
更冷了。
像是人间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意识本应已经很模糊,可蔺负青却还离奇地清醒着,仿佛是脑子里有一条紧绷的弦在拽着他,不叫他昏厥过去。
还没有结束,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蔺负青微眯着眼,吃力地在雨中摊开手,苍白的手中是他在灵力彻底消散前一刻,从乾坤袋中取出的一样小玩意儿。
隐石。
来此之前,宋有度给了他许多改造过的通用法宝,这是其中之一。
——这个时候的蔺负青自然不会知晓,百年后的自己将施展重生之术逆转红尘,也不会知晓在另一个红尘里,宋有度在金桂试间歇的晚市上把这东西卖了个几万灵石。
而在这个红尘里,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虚云有个炼器鬼才折腾出了这种唬人的玩意儿。
蔺负青摸索着将它佩戴在腰间的时候,周身的气息波动已是属于金丹期修士之物。
最后,蔺负青艰难地重新站起来。
他晃了晃。
血在肺腑间翻滚着,一阵阵往上冲。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剧痛,每一个脏器都在叫嚣着不堪重负。
蔺负青站的很直,神情平静。
他的骨梁像青韧竹枝,他的眉宇像雪山云雾,他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了,像化开的浓稠的松烟墨。
他缓慢地走起来,除了惨淡的面容和溃散失焦的眼眸外,一切举止气质仿佛仍是潇洒出尘的白衣仙童。
而这小小的瑕疵并不妨碍。
被突降天火所惊,因挚友之死所痛,为将至灾祸所忧……理由太多了。少许失态,自然在情理之中。
蔺负青停在姬纳的尸身面前,天火之下,圣子原本柔美的容颜已经不辨原先模样。
蔺负青弯下腰,双手捧起了落在地上的紫曜星盘,随即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紫微。”
蔺负青深深地回头望了一眼,沙哑道:
“你的人间,我会尽力替你去护。”
他踏上星辰阶梯,远远看到紫微阁的长老已经聚在下面了。
蔺负青忽的庆幸于自己主修的轻身功法是无痕决,正好方便了瞒天过海。他足下一点,沿着长阶翩然飞落。
……
是夜,一个震惊三界的消息自紫微阁传出。
紫微圣子姬纳欲以星算之法窥探天机,最终惹得天道震怒,殒于神火之下,算是步了他先师阮明通的老路。
虚云宗首席亲传弟子蔺负青受圣子托孤,将大祸即将降临之事广布于众,并统领诸仙门,共同抵御三年后的浩荡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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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幻境缓缓收拢。
被强行裂了神魂的紫微圣子,在神魂归体的那一刻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只有重生归来的魔君清醒地望着晴朗的夜空,追忆前世的那场火和雨。
倏然间,蔺负青“嘶”地倒吸口冷气,面色毫无征兆地变得惨白,蹙起的眉间浮现隐忍痛色,“……”
尚未完全康复的神魂,再次因为强行催动的反噬而几欲崩毁。
好疼……
真是要命。
蔺负青勉强撑着往台下走,都快走不动了还苦笑,暗想自己真是和这地儿犯冲,每次都要疼的要死要活地下去。
背后已经冷汗涔涔,眼前越来越模糊。蔺负青捂着口低低咳了两声,借着头顶星光往掌心一看……又是一片血。
眼前阵阵花白,勉强挨到星辰阶梯前,他腿一软跌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连手指尖儿都在抖,实在没劲儿动了。
蔺负青忍着神魂衰竭时撕裂般的刺疼,暗想:糟,今晚不会是回不去了吧。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可知渊还在……在等他回去……
他要回去的,倘若回不去,他的小祸星又不知道担惊受怕成什么样子呢。
“……”
蔺负青倒在地上,双眼失神。脏腑一下下痉挛,腥甜的味道从喉管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