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穹。”
蔺负青怔了一瞬,徐徐唤出眼前汉子的封号,一时百感交集。
在仙界里,对于大乘往上修为的修士直呼姓名便算是不敬,大都以封号敬称作为代指。
前世,雷穹仙首鲁奎夫在仙祸中入魔,修为毁去大半,因承蔺负青红莲渊畔点化之恩一直追随于他,赤胆忠心无二。
那时候,有魔君雍容懒散地唤声“雷穹”,便有鲁奎夫垂首低眉,嗓门浑厚地应一句“臣在”。
那明明……是个最尊贵的封号呀。
明明不该是个任人呼来喝去的名字……
鲁奎夫却毫不介怀地任他叫了那么多年。
如今转生重来,鲁奎夫明明还是修为未损、地位未失的雷穹仙首,跪在少年样貌的自己身前时,动作却还是那般自然,那般堂堂正正。
“嘿,”申屠从窗边跳下来,嬉笑着走到两人身前,忽然摸着下巴道,“别看鲁仙首现在脸上正经,我猜他心里铁定在想,‘呔,君上少年时竟生得如此柔美可爱’——”
“好个小妖童。”鲁奎夫怒目圆睁,抬起拳头就往申屠脑袋上抡,“还不拜见君上!?”
“啊哟!”申屠临春惨叫一声,被鲁奎夫一巴掌摁在地上起不来,只好忍辱负重:“君、君上……!”
“算了算了,你也莫逼他。”
蔺负青轻笑出声,晨光洒在他柔和起来的眼角眉梢。他悠然垂下眼,瞧着自己的双手。
“前尘诸般事已经过去了,我如今这样子,如何担得起你们一句君上。”
他不过随口感慨一句,不料申屠却变了脸色。半晌,小声咕哝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妖童埋头,别别扭扭地道:“君上。”
“君上永远是雪骨城魔修们的君上。”鲁奎夫正色道,“倘若您介怀修为,待您身子再康健些,雷穹为您传功便是。”
蔺负青咳了下,连忙摆手道:“可别,你要叫仙界乱了套么!”
鲁奎夫郑重道:“鲁某人先是君上的臣子,后是仙界的仙首。若君上有意,臣这仙首之位禅让了便是。”
“不,还是别这样叫了,”蔺负青淡然摇头,想了想道,“……嗯。知渊他……怕是不太喜欢。”
此言一出,鲁奎夫与申屠的表情立刻奇异起来。
蔺负青浑然不知,道:“别跪着了,叫外人看去成什么样子,快起来。”
两人行礼起身,鲁奎夫犹豫了片刻,弯下腰,表情微妙地道:“这个,您同君后……”
蔺负青猛地抬眼,悚然:“——君后!??”
等等,等等,鲁奎夫所称的君后莫不是……
“臣失言,”鲁奎夫十分自然地改口,仿佛刚才那句“君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口误,再微小不过的无心之失,“您同方仙首……”
“慢着,”蔺负青眼前发晕,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你、你……你这样叫他……了?”
怪不得……
怪不得知渊今早突然上来就问什么姿色!!
申屠奇怪道:“君上,您不至于反应这样大吧?怎么了?”
“胡闹……!”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我雪骨城何曾立过君后!?”
鲁奎夫眉头一皱:“这,您虽然是没正式立过……”
申屠临春翻了个白眼:“可雪骨城那几个真正管事儿的,谁不知道那个位子是给谁留的啊?”
“……”
蔺负青掩唇咳了咳,眼眸闪动,耳尖微红:“那般……明显?”
两人连连点头。
蔺负青沉吟:“是吗……”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自己都明显到这个程度了,知渊还是无动于衷呢!?为何呢!??
“您同方仙首,”鲁奎夫皱着眉头,继续他没说完的话,“怎的到现在都还没个定论啊?这这这,这拖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什么!!?”
申屠临春闻言大惊,那张妖魅漂亮的脸蛋都变形了,跳起来揪着鲁奎夫道:“鲁雷穹,你说什么……君上和君后还没定下来!?”
“那……那拜天地呢!?结道侣呢!?”
小妖童脸色煞白,发出了同昨夜的鲁仙首如出一辙的痛呼。
“——双修呢!?”
“……住口。”蔺负青用力拍着床柱,简直给他们气的头疼。
“为……为什么!?”申屠临春无法理解,“您们两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两情相悦,方知渊都肯为君上殒命。您怎么还不快点把人娶过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蔺负青沉默了。
他沧桑地心想,谁娶谁还不一定呢。
又更加沧桑地心想:对啊,这拖到现在究竟是为什么呢?
知渊待他如何炽热深情,他能不知道么?
只是前世他们分仙魔两道,颇多身不由己。一次次阴差阳错,多少个一念之差,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而今生……
蔺负青暗想:再等等。
他的知渊是星火,那么光明的星火。
他岂敢放肆唐突。
只要再等几日,等他将姬纳那件事办妥了,再将抵御仙祸的事情也安排好了……
他就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干净地去迎他的小祸星。
……
方知渊是傍晚悄悄摸进来的。
那时候蔺负青已经睡下了。
方知渊在床边站了许久,痴痴望着彩霞光晕打在蔺负青脸上,下意识地伸手给他将床幔放下来挡光。
思绪还是有些连不上。
此刻方知渊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欣喜还是讽刺。自己辗转反侧多年,没想到……师哥居然对自己有那种想法。
方知渊失神地暗想:没什么,这没什么。
蔺负青是……是惊才绝艳的帝君……后宫里自然也该佳丽三千,他就是应当享世间百般美人的……
师哥从小养他,肯疼爱他,有心思想放一个他在自家后宫里……他应当欢喜才是。
方知渊慢慢地压抑着喘息,眼角微红。
他疼的手指尖发抖。
——不。他不欢喜。
修行之人岁数长,清心寡欲几十几百年不沾情者有之,放浪花丛恣意贪色者亦有之。
有许多仙门的宗主长老,给名分的道侣就十几个,不记名的双修鼎炉更是几十上百都完全不奇怪。
也是因着这个道理,虽然魔君第一次纳姬妾入后宫的时候,方仙首确实很崩溃,但是后来想通了,看透了,也就释然了。
毕竟身在君王之位,纳妃纳妾收美人,多么正常的事情。
心里难受归难受。
但是方知渊依然觉得,自己是能释然的。
——后宫里的美人儿再好,反正真到了危难之时,能陪魔君同生共死的还不是他?
可是如今。
“……”
方知渊脸色难看至极,他不禁想像自己要成为“后宫里的美人儿”中的一个,和无数“美人儿”们一起分享他的师哥的场面。
不,不行,这个他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床上细微响动,是蔺负青醒了,侧身睁开眼,半倦地柔软唤他:“知渊……”
方知渊一抖,蓦地绷紧了。蔺负青自被里探出一只手来,拽着他衣袖,叹道:“还以为你要不理我了。”
“……睡醒了?”方知渊眼底情绪挣扎,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自然,低声道,“我……来给你送药。”
他上前仔细将蔺负青扶抱起来,给人将腰背后的枕头垫高了,可是心神却还是忍不住恍惚。
方仙首手上搂着魔君,从乾坤袋里摸出丹药瓷瓶递过去,心里却正迷茫地想:说起来,入了后宫要做什么?
要背胭脂口脂的颜色一共有几种么??
要早晚梳妆请安,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唤人么??
要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一群妖艳贱货明谋暗斗地争宠么??
方知渊浑身发抖。
不行,他还是要脸的,这真的不行……!!
“……知渊。”蔺负青抿唇,悄眼打量着师弟的脸色道,“昨晚鲁奎夫大约跟你说了些胡话,这件事其实……”
方知渊用力闭眼道:“不行。”
“不,我是想说,”可他又立刻痛苦地摇摇头,把瓷瓶用力推进蔺负青掌心,“你……喝药。”
“你慢着,”蔺负青正色,“药不急,先听我说。”
方知渊艰难地抗拒,“不行,我说。”
方知渊深吸一口气,他退开两步。
“师哥,我……只说这一遍,你听好。”
这时他面容冷下来,目光有些空洞,立在偌大的金桂宫主寝殿之中,影子被落日拉得那么长,无端的有点瘆得慌。
方知渊深深地瞧着眼前人,蔺负青也正且惊且疑地望着自己,似乎被他吓着了,就要撑起身下床来拉他:“知渊,你有话坐下好好说,你我之间,怎还用得着这样……”
方知渊黯下眼眸,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细密痛楚传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蔺负青去死,但是唯独此事……
“蔺负青……”
方知渊咬了咬牙,狠心冷声道:
“此生,我不会做你后宫姬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