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千万,不可以在开打前多费口舌,不可以让方知渊当着诸多看客的面说出“某些话”。
甚至就在两刻钟前,方家家主方听海还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严肃地嘱咐道:
“褀儿,听好。论修为,你两年前便破境金丹,灵气远胜于他;论资源,家族予你的丹药、仙器绝不会比任何人差;论武诀招式,虚云道人虽是渡劫期大能,然而道人乃是剑修,一身本领尽传于蔺负青,方知渊偏要修刀,又是个从不尊师重道的叛逆心性,下场可想而知。”
“更不要提……那孽畜的丹田,可是有着致命的缺损!经过前一场同夏汀兰的消耗,他绝不可能打得过你。”
方赤褀心头一冷:“父亲,孩儿明白。”
方听海的眉间覆压阴云:“这一场,你必然会赢,重要的是如何赢,知道么?那孽畜从小性傲至极,只要姿态难堪地输在你手下,定然拉不下脸在众人面前哀哀诉苦。”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说出当年旧事!!”
方赤褀心中是紧张的。
有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他清楚得很。
方知渊是祸星命格不假,可如果当年方家对他做的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被挖出来……
不提别人,单说以当下仙首鲁奎夫刚直不阿的秉性,也定然容不得他们。
时辰渐至,台下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方世子!”
“方世子!——”
一边是高贵英俊出身不凡的天才世家公子,一边是被逐出仙家多年又声名恶劣的孽种祸星,观众们心内会偏向那一方,自然不言而喻。
更莫论方赤褀的修为境界本就高过于方知渊,许多人来看这一场比试,其实是期待着看朱麒家的世子,如何将那个不入流却狂傲不可一世的祸星狠狠打脸的。
方赤祺脚下一点,身形凭空拔地数丈,潇洒地落于比试台上。
他身上大红锦衣,胸前的九火朱麒图腾灼灼生光,顿时惹得台下一片欢呼,夹杂着女修的痴叫。
比试台对面,黑衫的年轻仙君旁若无人地坐在地上,手中一柄被白布包裹的长刀。
方知渊俯着漆黑的眼珠,慢慢地拆那白布,想着就是这把刀弄的师弟师妹担惊受怕,不禁有些莫名想笑。
他也不说话,也不正眼看什么人。只是微微歪着头,让一线月光落在冷白的脸侧。
散乱的黑发有几缕搭在眼角,无端地显出几分狂野和邪性。
裁判高声道:“时辰到!开试——”
话音未落,方赤褀双手平伸,缓慢地屈起手指。
空气渐渐变得滚烫,一柄长刀缓缓在世子的手指下浮现,于夜色中泛着如火焰般的赤红光芒。
听众惊呼:“朱麒世子亮刀了!”
方知渊也终于舍得站了起来,白布彻底松开,随风吹落在地。
露出来的是一柄残破肮脏到不可思议的铁刀,遍布着凝结干涸的血渍与泥污,到处生满了锈。
光是刀鞘,就少说有几十处的破损划痕,甚至让人怀疑里面的刀身还能不能完好地拔出来。
台下的看客不明就里,一片愕然。
有人不禁喷笑:
“嘿哟,那是什么破铜烂铁?”
“那能叫刀吗?还是个生锈的铁板子啊?”
“这这,方知渊他疯了吧……难道是自知不敌,想用这种方式示弱讨饶?”
叶花果惴惴不安,小声问荀三:“三师兄,这……这真的没问题吗?”
荀明思闭目又睁开:“没事。方二师兄说他有数不能尽信,但既然连大师兄都说他有数……那想必就是真的有数了。”
与下面看客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方赤褀忽然褪尽血色、表情狰狞的一张脸,“你……你这被驱逐的孽种!还敢拿出这把刀来!?”
与此同时,无数方家弟子的脸色也变了。
他们如何看不出来,那铁刀虽然已经锈烂的不成样子,可分明就是方家护卫所用的制式长刀!
当年,还是个小孩的方知渊就是拎着这样一柄刀,浑身是血地在一个阴妖来袭的夜晚逃出了方家。
方赤祺心里突然冒上来一股寒意,仿佛看见了从深渊里爬出的复仇厉鬼。
不敢再多犹豫。他前踏一步,身影忽然虚化着扭曲了一瞬,立刻消失不见!
方知渊握刀站在那里,垂着眼。灯火摇曳,伴着月光落在肮脏刀鞘上,落在那只骨节颀长的手上。
咛……
生了锈的铁刀在轻鸣,应和着主人隐约流露出的一丝杀意。
电光石火间,赤色刀影出现在方知渊的身后,自上斜而向下劈出一道恐怖的力道。
灵气翻腾如巨龙喷吐火焰,烧破天空。
方赤祺眼中精光闪烁,咧开嘴:“小祸星……你就不该回来!!”
方知渊抬起了握刀的右手。
只是抬起,他甚至没有拔刀出鞘。
其实,那些看客们的嘲笑没有错。
他的这把老刀,已经锈到拔不出来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着拔刀,他故意的。
这刀再老,再破,再锈……
那它毕竟也是把刀,是他方知渊的刀。
他方知渊的刀,进可为众仙万民斩神屠鬼,退可为心许之人折花拂雪。
区区一个方赤褀,又算什么东西。
也配让他拔刀?
下一刻,说时迟那时快。
锵!——
刀鞘撞上刀锋,火星四溅!
……
金桂宫,内殿。
脚步声自宫殿的大门由远而近。
金衫修士并列两侧,深深俯首行礼。
“恭迎尊首回宫。”
“恭迎尊首回宫。”
自夜色中显形的,首先是一袭宽大暗金袍服。烈阳与桂花交织成恢宏的图腾,宛如一卷镀金的上古壁画。
身披长袍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身长九尺有余,肩宽背阔,五官硬朗,一双虎目扫来时似带霹雳闪电,不怒自威。
他身上一股未散的血腥味,同时裹挟着死去的阴妖的寒气,明显是刚经一场恶战回来,却丝毫无损其身上那股无形的浩荡之气。
这种气质便给人一种坚实的感觉。
好像只要这汉子在这里,仙界头顶的天穹就永远不会塌下来;哪怕真有一日塌下来了,这汉子也能把天给它顶回去。
鲁奎夫踏入殿中,单手将身上大袍扯下抛在一旁,声音如山寺里的闷钟:“备清水,容我沐浴。”
两侧的金桂宫弟子露出惊色。
修仙之人不沾尘埃。在仙界,沐浴这件事情更多是一种形式,表示最隆重的大礼。
可是,又是什么事情,什么人,能受得起他们的仙首沐浴更衣以待?
没有人敢多话,服侍的婢女沉默而又训练有素地备上特制的清澈仙水。他们金桂宫的修士都是对尊首万般敬仰,但凡是尊首做的,定然是对的。
金桂宫的灯火摇曳,人的影子在肃穆中来回移动。
一炷香后,仙首鲁奎夫沐浴更衣已毕。
他回到了自己的寝殿,独自跪坐在一面巨镜之前,面色沉如古井。
倘若有人在此,定会震惊于仙首脸上的郑重与肃然。
究竟是什么,能叫这位在仙界最为尊贵的大人,这位修为已至渡劫的无匹强者,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面巨镜之中,所映的又是怎样的景象?
是九重雷劫将要降临六华洲,还是极西之地的妖族筹划入侵人界?
不,都不是。
镜中徐徐映出的,是金桂宫南阁之景。
金桂飘香,一轮圆月当空。
比试台下人头攒动,似乎还比西阁的人更多一些。此时人潮中惊叹声此起彼伏,无数狂热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比试台上。
场上缠斗正激烈。
都是雪白的衣袍,都是雪白的长剑。
两把剑刃铿锵齐鸣,交错而过,剑气向着四面八方激荡而出。
闪身的一个空隙,穆晴雪如白玉般的脸颊映在蔺负青的图南剑上,她冷笑着咬字道:“蔺魔君,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敢用重生回来的神魂压制我么?”
她仍是雪白锦衣,背负仙器长弓“射月”,腰系箭袋。
少女如今的容貌还带着一丝丝稚嫩,却已经美得不可方物,手中一把冰砌似的长剑,散发着阵阵寒气。
看台之下,一群识松书院的青衫书生正在观战。有年轻学生无不惊艳地问:“穆仙子手中那把剑,就是白凰穆家的祖传仙器月下霜么?”
回答的是袁子衣:“没有错。传说有一缕上古神兽白凰的残魂宿于剑中,威力无匹。”
学生感慨:“没想到穆仙子年纪小小,穆泓竟已经把月下霜传给了她!”
转眼间两把剑又拆了近百招。南阁楼畔的那一株巨大的金桂树,枝叶随着交纵的劲风抖动不息。
蔺负青屈起食指在剑身上一弹,低声传音:“哪怕我不动神魂之力,你也打不过我,何苦如此呢。”
铮地一声,图南剑陡然将月下霜弹开。
穆晴雪紧咬牙关,目光灼灼:“白凰血脉,没有不战而降的懦夫。”
她后翻落在楼阁栏杆之上,忽的归剑入鞘,反手抽出背后大弓,三箭连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