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沁凉,蔺负青白袍白发,站在那幽深的天道裂缝之前。背后的恐怖气息犹如巨兽血口,他渺小得好似一枚随时都会被揉碎的雪片。
穆泓仍是傲然道:“不错。”
蔺负青歪头而笑:“你觉得,是前者更不错,还是后者更不错?”
穆泓的脸色见了几分阴沉,道:“恕穆某愚钝,蔺小仙君此言何意?”
“接下来……”
蔺负青认真道,“我愿与天下赌一局。”
此言一出,众人屏息惊疑,面面相觑。
穆泓皱眉道:“什么?”
蔺负青指着自己,道:“蔺负青如今神魂将碎,经脉烧损,修为不过元婴境……而盘宇仙界,每一个盘宇仙人都是飞仙之境。在你们看来,这是羊入狼群,以卵击石。”
“所以此番我独自前去,不牵扯任何人,只为我道侣方知渊。”
魔君暗想,倘若知渊在此,听自己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称了这句“道侣”,应当非常非常开心才是。
他这样想着心爱的人,凛冽的眉目便柔软了,“倘若我救不出他,是我自己一败涂地,和育界无关;而倘若我此行,能将方知渊平安带回来。还请……”
“蔺负青!”
人群之中,姬纳按捺不住出了声。他咬着唇,眼神闪烁不息,“你莫要……冲动。”
蔺负青不在意地笑了笑:“姬圣子,我猜一猜,你是同意穆家主这一抉择的,是不是?”
姬纳呼吸一紧,袖子里手指捏得青白,低声道:“我并非……!”
蔺负青摇了摇头:“你自幼秉承天下先于私情之念,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不沾七情六欲,就是为了此刻能做出决断。此刻若你心生痛苦,是我的错。”
他仍是认真地道:“姬圣子,紫微,我对不起你。”
几位紫微阁长老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姬纳失神地步出,“我……我不怨你……我该多谢你。”
二十余年来高洁淡漠不可侵犯的圣子,此刻终于如一个普通的年少修士一般,眼眶微微地湿红了。
紫袍翻动,众目睽睽之下,姬纳当着紫微阁长老与无数仙界大能的面,目露哀色,嗓音哽咽地道:“蔺负青,我是……想……”
……想与你做朋友的。
这句话却被耳畔一句传声密语打断,是蔺负青对他说道:“你的一半神魂,我早已还你了。知渊在那边生死未卜,他不会召出紫霄鸾,你自收回了那半神魂就是。”
姬纳大震,竟从蔺负青的语气中隐约听出几分嘱托后事的死志。他一时失语,就见蔺负青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
“我不想为难你,也不想为难天下人。这一局,谁愿意赌,就把心压上。倘若我此行,能将方知渊平安带回来……”
“还请天下人,与盘宇奋战到底。”
一时间高空之上静得落针可闻,唯有风声卷走残云,众仙君立于云上,神色各异。
蔺负青眉睫低垂,好似刚刚口出狂言的根本不是他。又对人群中道:“叶剑神。若我一去不回,还请看在花果面上,对雪骨城关照三分。”
叶浮沉默许久,应道:“好。”
姬纳忽然挺身出声:“……我和你赌!”
“也罢,”穆泓冷笑摇头,“既然蔺小仙君执意如此,穆某也与你赌这一局就是。”
风止歇,身后钉住的符文开始不堪重负地摇动起来,时间已所剩不多。蔺负青转过去,很随意地留了一句:“诸位不必送了。”
说罢踏剑纵上,身影化作一抹珠雪流光,没入那幽冥通道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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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的黑暗自眼前冲破,好似溺水之人终于被海浪拍上岸头。
“咳咳咳……”蔺负青眼前发黑,呛咳不止。穿梭规则的负荷与猛然进入高阶位空间世界的负荷,就好像千斤的铁锤直接往他五脏六腑上一下下地砸。
他在意识模糊中挣扎了好半天,才算把这口气喘上来。又缓了缓,艰难地按着胸口睁开眼,往四面看去。
只见头顶天空漆黑一片,诡雾弥散。星轨在渺远处盘旋,线条像拉长了的海底漩涡,却都是森暗冷峻的色泽。炽亮的唯有祸星红光,竟比育界强盛几倍不止。
蔺负青再看身前,他似乎是身处一座石坛之上,岩质灰白坚硬,镌刻蝇头小符,排列成深奥诡谲的纹样。
近处,坛下长阶延伸,乍一看似乎有万阶都不止;远处,只见满目的荒凉,大地延伸着看不到尽头。
广大、苍凉、死寂——这便是蔺负青对于盘宇仙界第一眼的印象了。
蔺负青又回头望去,隐隐一帘光晕浮在石坛上,就好像在夜色里罩了层朦胧水波。他一时觉得熟悉,很快意识到这种光晕像极了在金桂宫地宫看到的小幻界,只是大了不知几百倍,想来便是与他们所在的三界连接的地方了。
忽然间,远远的长阶之下,有八道身影凭空浮现出来,幽魂般围成一个半圆圈,均是修为在飞仙境界的盘宇仙人!
八双金眼在黑暗中闪着寒光,面无表情地齐声高吟道:“育界禁地,何人在上?”
这一刻周遭气氛冰冷凶险到了极点。以蔺负青如今的状态,别说八个盘宇仙人,就算只来一个,他都要毫无还手之力,逃都逃不掉!
蔺魔君不慌不忙,别说浑身不见丝毫紧张与敌意,反而轻松得连头都不回,同样高声回道:
“方才尊主擒了炉鼎归来,余下盘宇与育界间的规则波动未消。我奉尊主令,来封锁余波,免得那群蝼蚁想要跳将上来。”
那八人了然。方才正是因为这封存育界的石坛上传来规则异动,他们才来探看,此时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自是卸下了七分戒备。
蔺负青将脸往下一埋,知道运用太高阶的法术时的灵流会被察觉,便只屈指在脸孔上掐了个小幻术聊作掩饰。然后他清瘦脊背笔挺,坦然一步步自长阶上踱下来。
还没等他走下几节阶梯,那八人看见了蔺负青白衣金眸的模样,便已经淡淡背转过身,再次消失在远处了。
“……”
蔺负青抬手优雅地将雪白长发捋过耳后,金眸一弯,似笑非笑。
来此之前,他装模作样地对穆泓说,这是羊入狼群——不过,就算他如今是羊羔儿,也披了张像模像样的狼皮呢。
第184章 蝼蚁惊哭入盘宇
月上中天。
月华凄如白纱,铺笼在嶙峋连绵的黑岩与冷水之上。
“倒是奇怪, 一整天过去了, ”顾闻香已经放弃了坐他那架轮椅,瘫躺在一块黑岩之上, 眯着一双桃花眼念叨道, “他们把咱扔在此处, 怎地也没个盘宇人来取用炉鼎呢?”
他说话的嗓音不算大, 却立刻唰啦啦引来一片惶惶目光。
方知渊烦躁地将手指插在乱发间, 冷声道:“你少说几句。”
就如顾闻香所说,来自育界的十万人被盘宇仙人们扔在此处已有整一日。
此地不似金丝篓内有着空间术法, 放眼望去,苍凉阴森的黑石自水渊上直兀兀地顶出来,上面都是人影。
在盘宇的昏暗天光下,那么多人瑟瑟地聚成一团团的样子, 像极了巢穴被洪水冲毁后只能一群群可怜地紧抱水上枯枝的小虫蚁。
早在昨日,方知渊就意识到了:“这里是阴渊的模样,却没有半点阴气。”
顾闻香蹙眉道:“盘宇仙人在盘宇界修行了千万年,只修阳,不修阴,按理来说, 盘宇界内的阴气应当比阳气浓郁才是啊?”
方知渊摇了摇头:“阴脉。”
顾闻香:“什么?”
方知渊:“阴脉还在, 我能感应得到。阴气都被紧实地封在阴脉里, 半点都泄不出来。”
之后, 方知渊和几个胆大修为高的修士们去试过。
这阴渊内布下了一座半圆形的巨大结界, 若想要走出去,没多久就会被结界所阻——换而言之,他们是被关在这里了。
……
方知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勾起,空气微微波动起来,无数道灵流自远处近处黑压压的人群间被吸了出来。
是一些修为低微的修士受不了盘宇界的浓郁阳气,方知渊操纵过几次阴气后有样学样,此时倒也能帮这些人将阳气疏导出来。
只是……大约也是体质的原因,他吸纳阳气比吸纳阴气吃力很多。
“……方仙长,您真是个好人。”
出声的是一个中年修士,那人躺在黑石地上,虚弱地扇动着嘴唇,“我以前……我以前还辱骂过祸星,在六华洲的时候。”
他眼里闪着微弱的光,很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喃喃道:“那时候啊……那时候我和我娘子新婚不久,她怀了孩子,我还拿她会产下祸星这类话来和她玩笑过……”
方知渊没搭理他,只当这修士是神智不清楚了才絮絮叨叨。
即是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四周浓郁的阳气就像隐形的毒药,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人的经脉。单纯将阳气引出体外也是治标不治本,如果无法离开盘宇,这里很多人都要熬不下去的。
顾闻香忽然道:“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