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思,我那时是如此的天真愚昧,且带着盘宇仙人固有的自以为是与目空一切。
我自幼看着师尊创世,便觉得凭一个人力挽狂澜是完全可行的。
我自幼看着师尊造人,便不觉得创诞一个生命需考虑更多的东西。
我从未在盘宇仙界看过“拯救”,便不知道这二字意味了何物。
可惜我终究不如师尊,尝试了多次也无法凭空造人。
最终,我生生拆下自己身上一根仙骨,剜开心尖取了三滴精血。
又辅以八十一枚飞仙境妖兽王的妖丹,辅以一百零八种万年妖植的精魄,辅以无数神矿仙珠,再添一捧极寒真水,添一味极阳真火,闭关于盘宇仙界最高峻广寞的雪山之巅,造了这个孩子。
那日飘着细雪,我亲眼看着远处日落月升,近处骨生肉长。
天地间所有的精华凝成个婴孩。临了,却还差最后一缕生命气息。
我急中抬眼四顾,竟见一朵纯白仙莲生在断崖下的冻湖一隅,傲然迎着风雪摇曳。
我抬手摘来,将莲花投入婴孩心口,那孩子便定住了三魂七魄。
我将师尊的姓氏给予了那个孩子,叫他姓蔺;又将师尊的遗愿和我的念想,赐予那个孩子当名。
他将成为育界的一线转机,将成为育界生灵的救世仙。他将有背负青天之力,我给他起名,负青。
那个孩子,名字唤作蔺负青。
……
我已不记得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从青儿诞生的那一刻。
婴孩那样小,蜷缩在我怀中的时候,体温是暖的。我琢磨了一下,试着用手指戳孩子脸颊,心里居然怕把那肌肤戳破了。
“阿……”他娇弱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拍开我的手,五指攥住我一根指头。眼眸是金色的,不沾一丝杂质。
就是那时,我心中被微微撼动了一下。
但那丝裂痕,很快被严丝合缝地盖上。我追念着师尊的生前,于脑中勾勒今后与这孩子的图景。
我想象这孩子会低头冷静唤我师尊,想象这孩子执剑指天时的无坚不摧,想象这孩子将成为怎样一尊光华神像。
我心中千回百转,以法术将这孩子的眼珠色泽改去,送入育界。
盘宇仙人们盯育界盯得很紧,果不其然,半途遇了些绊子,我只得先将孩子暂且送入凡俗界,再寻机自己入育界。
此刻离盘宇仙人降世已经不剩多少时间,我入育界后,找到魂木寄身的岛屿,砍断木芯,杀死魂木。
再作道人模样,入凡俗界寻那孩子。
这么一耽搁,竟耽搁了八年。
八年后,我从一场火海与厮杀中找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一身尘泥紧咬着牙关趴在凡人土匪尸体下,血与泪在脸上纵横的小少年。
这比我所想象的,“神像”亦或是“救世仙”的样子脏了太多。
明明无人伤我,我却不知怎的心中刺痛。
我冒险略微扭曲了育界的时空规则,叫这群才死去的凡人复生回来,这孩子便跟我走了。
我改了他的名字,唤他青儿,认真要他做救世仙。
青儿都点头应下。
我觉得青儿很乖巧,可很快又觉得青儿似乎也并不很乖巧。
或许是沾染了八年凡尘的缘故,这孩子的言行举止时而跳脱,令我十分头疼。
我带他去仙界太清岛。荒郊野岭,路上面无表情地教他:“叫师尊。”
这孩子却道:“师父。”
“……”
我皱眉,不解地板起脸。白衣小少年就冲我眨眼,“叫师尊怪怪的,不亲。”
他说着,往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坐,拍身边:“走累了,我歇会儿。师父也坐。”
我被他拽得一屁股坐在被阳光烘得暖烫的石头上,姿势很别扭,表情很古怪地瞪着他。
青儿装若不知,从腰间接下水囊,咕咚咚仰起脖颈喝水,一双小脚一晃又一晃。
——就这样,我于脑中构建好的图景,在遇见这孩子的第二天,便被打碎得渣儿都不剩。
后来我意识到,这孩子似乎生来就带着一股子潇洒劲儿,就是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人心里的陈规铁矩——都拽下来抛着玩。
玩得不爽了,就打碎个稀巴烂。
第157章 奈何仙婴沾凡尘
“尊主。摄魂术失效了,他……他自封了全部神识五感。”
“自封神识?”
尊主惊讶地笑, 从座位上起身, “怎么, 他宁可冒着变成活死人的险,也不愿给我们瞧一瞧他的记忆?”
阴暗中,掌刑人冷汗涔涔,“是……”他侧过身给尊主看, 刑架上那道人影垂着头, 已经一动也不动了,血还在往下滴。
“也罢, 拖下去关起来,以后总有用处。”
尊主摩挲下颔, 微微笑着, “倒也问出了不少东西,若是叫魔君知道, 想必会十分有趣……唔,最后一段提取出的记忆在哪里,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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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青儿带上了太清岛。从此以后,我开始教他修行与知识, 就如师尊昔年教我的那样。
但青儿却不似昔年的我。
我年幼时, 一日十二时辰不过两件事:听师尊授道,和闭关清修。
可青儿不, 他养捡来的那条小红鱼, 养花养草, 搭屋子打扫屋子,洒水做饭,开窗晒太阳,中午要趴在太阳底下睡觉。
他每天要给我做凡人的饭菜,要和我聊天,我说他不专心修行,他竟说我懒,什么都不管。
他还……
还要我抱抱。
……抱抱??
我头疼。
可我着实不会养孩子,所以只能听他的。
青儿把怀里的鱼亮给我看,说养孩子都是要抱抱的。我只好把他和鱼一同搂进怀里,抱抱。
青儿给我搭屋子,我便住;他给我做了饭,我便吃;他要我带他和鱼下山离岛去玩,我便面无表情跟在他后面走,心中暗暗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直到某天,我听到个卖菜的老大娘和青儿混熟了,笑容灿烂:“小仙君,又来镇子上玩啊?”
青儿认真点头:“总得把师父和妹妹牵出来溜溜,晒晒太阳……啊,今儿的白菜好新鲜,卖几钱?”
很快,更令人头疼的事来了。
青儿竟问我救世仙是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所谓救世仙,自是我欲叫他成为助育界摆脱炉鼎宿命的那个人,只待他乖乖修行长大,等育界生灵与盘宇真仙的大战打响的那一日,他自会知晓。
岂知道这孩子竟会想得那么深,更把自己折腾出了心魔?
那晚的烛火亮了一夜,青儿在床上缩成一小团,他发着高烧,像只快病死的小白猫。
我心中又开始刺痛,这回痛得越来越厉害,我对他说:“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很可能会死。”
就像是要印证我这话似的,青儿开始剧烈地咳,咳出了许多血。
我的唇角抽动,明明不是第一次见血。
青儿咳完了,就咬了咬下唇,抬眼很虚弱地小声埋怨:“……你怎么不早说。”
然后他便生气了,用沾满血的手往我道袍上使劲儿蹭。
……我忽然意识到,他这样子闹其实是想安慰我。
若是以前的我——那个盘宇界的辛童子,决计意识不到这等细腻的凡人情绪,可如今的我居然懂了。
“……师父,”快黎明的时候,青儿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轻声笑,“会有一天,你需要青儿去救你吗?”
我说:“不知道。”
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冲上鼻腔喉头。
他带给我七情六欲,将我从一个死物变成了活物。
若这么想,或许他已经救了我。
可是我却将要害死他。
从我将他造出来送入这个育界的那一刻起,我亲手便将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谁也取不下来。
后来,我常见青儿独自站在山崖上远眺,或坐在老神木下静思。
心魔不得破,他固执地想求个答案,耗得精气神日益虚弱下去,却仍是白衣清眸,身姿笔挺。
每当他发觉我在身后看他,便回头冲我笑,也不说话,只是笑。
少年笑时温柔得眉眼生春,比任何一个盘宇仙都像仙。
有一天他对我说,小红糖自幼与世隔绝终究不好,待她再大些,该送她离岛去人世间看看。
我坐在虚云主峰的松树下,将青儿抱在怀里,听他用细弱的嗓音认真为鱼的今后盘算,便知道了他已在安排身后事。
我拂去少年单薄肩上积雪,问:“把鱼送走了,那你呢?”
“虚云峰上这么冷。”青儿在我怀里仰起苍白的脸,很自然地道,“我就陪着师父吧。”
……这段日子,他还坚持每日打扫做饭养小孩,却不再把我牵出去溜了。
很奇怪,我本应痛苦于自己精心造出的“救世仙”未长成便陨落,亦或是愧疚于无法实现师尊遗愿,可我竟在怀念凡俗小镇青石路上那一道太阳。
终于有一天,我耐不住心头煎熬,暗自为青儿开了一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