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柴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也已经滑下来了。
他狠狠地克制着哽咽,嗓子却哑的更厉害了:“……自雪骨城一别两生,君上可还安好。”
蔺负青扶额:“别哭。我很好,很好的。”
柴娥起身,拍了拍掌。后面走出来四个俏丽的魔修女子,每人手里都托着金盘,盘上放着衣物冠饰。
柴娥亲自取了那顶玄银盘龙帝王冠,垂首道:“请君上更衣。”
……不,这就真有点过火了。
魔君并不想进个城还得当众换衣服。
蔺负青无可奈何地悄悄瞄了一眼后头,那顾闻香事不关己地站在远处呢,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一回神,眼前已经被那魔修美侍女们往两侧扯开长长的黑纱帐。只有柴娥跪在面前,固执道:“请容紫蝠为君上更衣入城。”
蔺负青摆了摆手,散淡一笑:“不用了,看你弄的这一摊子,好浪费。上辈子我就嫌你浪费,你不改就算了,还来招惹我?”
柴娥愣了一下。
他忽的抬头去看蔺负青。好像是到了这刻才终于敢去仔仔细细,真真正正地打量眼前之人。
蔺负青侧过身去看雪骨城,怅然道:“我回来阴渊,本也不是想称王称帝的,你怎么把城都建起来了?”
柴娥轻声道:“那君上是……?”
蔺负青道:“我不过是有些别的事情,恰巧又听说你在这里,想着总要来见你一面罢了。”
柴娥的双肩颤抖了。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君上,风姿未改。”
蔺负青安静地笑:“我应当改什么?你以为我会改什么?”
柴娥赶忙拭泪,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紫蝠心胸小气了。”
蔺负青就道:“这么一路赶来,孤家累得很呢,左护座也差不多够了罢?快些容我进去睡觉。”
柴娥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了。
风姿未改,风姿未改——
他们的君上,竟果真还是前生模样。
两息后,黑纱帐被向两侧撤下去。蔺负青仍是他那一身白袍白衣,平静自若地从中走了出来。
柴娥半步落后跟随在他左侧,一扬手,呼喝道:“开城门!雪骨的喽啰们,迎君上入城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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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洲,识松书院。
书院下的松林小径尽头,书院书生袁子衣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金桂宫粟舟,以及从粟舟上逐一走下来的金衫修士们。
他本不该如此无礼;作为书院这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弟子之一,他也本不可能如此无礼。
之所以失态,只是因为袁子衣在这几位来自金桂宫的贵客之中,望见了一位熟人身影。
那是个很年轻俊美的修士,五官深邃,身姿修长,乌黑长发散散地扎在脑后,有些随性落拓,又有些洒然桀骜的意味。
他半倚在粟舟船舷上,身穿暗金袍衫,束着桂花烈阳腰佩,穿着与其他金桂宫修士一般无二。可那周身隐约藏不下的锋芒与侵略性,却远不是寻常金桂宫弟子所能有的。
那俊美修士似乎正在沉思,待他若有所觉地一抬头,视线正好撞上袁子衣讶然的目光。
于是,他压开锋锐逼人的眸子,露出一个半是戏谑的笑:“袁仙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金桂宫方知渊,斗胆拜会书院。”
——卷二.完。
第112章 慧眼能识穿云松
时至初秋。
凉爽的秋风吹遍了书院前的灰石长阶, 两侧生满青松的小径上,宁和的松涛声回荡不息。
识松书院大主院立于离洲的土地上,是一个很神奇的仙门。
传说数千年前的仙界, 修仙世家与古老大派争权斗利, 水火不容。出身不佳又不愿投靠门派的散修, 纵使是天纵奇才也大多是被埋没的命运。更不要提凡俗界的凡人, 根骨再好, 顶多也就是被捉来做个剑仆或是炉鼎罢了。
第一任书院院长有感于此,将“慧眼能识穿云松”作为立院铭言, 广纳贫苦子弟。自此仙界万古长夜破晓,代代薪火相传, 方得如今群星璀璨之盛世。
时至今日, 识松书院仍是所有仙门之中,自凡俗界接引弟子最多的一家。
书院内的学生只需纳很少的束修, 基本上不受拘束, 学德学史学大道。若想毕业, 只需通过书院考核,随时都能走人;若不想走的, 愿意一辈子在书院啃书本也没人赶你。
秋风初醒,鸟雀初鸣,书院的学生惯来勤奋,朗朗的诵书声已在书院各处响起。
书院最深处, 那藏书阁第七层的青木门轰然大开。晨光铺落一地, 两道人影逆光走了进来。
“又来了!”
“来了, 他来了……”
藏书阁内专心致志地读书抄书的学生们,就像受惊的小鸡仔似的猛地抬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来者,开始三两聚众地窃窃私语——
“怎么已经到咱们第七层了?”
“唉,小可在书院读书三十年,日夜研读才读到这第七层。此人倒好,来书院才三个月便……”
“此言差矣!”
一位青衣青巾的年轻学子“哼”地将手中书卷一合,脸上隐见怒色,“就那祸星的‘读’法,也敢称读书么?……不过是蛇行雀步,拿班做势,却不知把我们这圣贤之地当做什么了!”
沿着那学子愤懑的目光看去,只见藏书阁内密密麻麻排列着红檀木的书架,无数书卷、书册紧密地排列其上,都以灵力温养过,可供千年不腐。
刚走进阁内的两人,先是将昨日借走的好几摞书籍还在入口处,随即便开始穿梭在书架之间。
方知渊神色冷峻,只管大步往前走,神识早已扩散到第七层的每一个角落,记下所有书名。
所经之处,书架上的书卷书册被他的灵气弹下,纷纷而落,在落地之前被他身后之人接住。
“慢、慢些慢些,方仙长!”
袁子衣苦哈哈地跟在后头,他双掌运转灵气,各托着一大摞书籍,模样极为滑稽,“唉呀,书!书!当心书啊……”
方知渊竖眉回头斥他:“跟上!三个月了,还磨磨蹭蹭。”
袁子衣连连哀求:“噤声,请噤声……藏书阁肃静之地,许多学生们都正于此地参悟的……”
周围那些书生学子们,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只因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纵使他们知道方知渊曾在小幻界内对袁子衣有过救命之恩,后者也明显做“劳力”做得心甘情愿,还是有许多学生看不下去。
有人小声恼道:“这根本就是挟恩图报,君子不齿也!”
另一人也叹道:“方知渊来之前,袁师兄日夜研读书卷,何等勤学,就连自己带伤带病时也从未有一日中断,可如今师兄已经三个月没进书室了……”
“就算袁师兄为人敦厚谦让,也不能这般欺负人呐!”
“金桂宫今年怎会送了这么个人来?”
最先开骂的那个青衣年轻书生更是激愤:“诸位瞧瞧那方知渊这三个月来的做派。从藏书阁第一层读到第七层——他是怎么读的?”
几个学生无奈地转头去看方知渊刚刚堆在还书大架上的书:《空山散人传》、《西域大荒妖图志》、《剑德三经》、《器谱》、《奇门八千言》……甚至还有一本《离洲饮膳正要》……
五花八门,杂乱无章。
那书生痛心疾首,“昨日借走了近百本书,今日竟一本不留地都还回来——这可能是认真读完了吗?怕是翻都没翻开过!”
“这分明在胡闹撒泼,糟蹋圣贤之地!”
学生们不满的私语声传到穿梭于书架的两人耳中。袁子衣顿时面红耳赤:“方仙长,小生这些师弟着实不懂事,我这便……”
方知渊面不改色,打断他:“还有闲情分神?别理会旁的,专心把书给我抱好了。”
袁子衣讪讪低头。
半个时辰后,袁子衣已经又是扛了近百本书册,满头大汗地在书阁管事那里一本本做着借书的记录。
方知渊则从乾坤袋中取了灵玉简,将一些不许借出藏书阁的珍品书卷,以神识刻印在灵玉简之中,以便带回去阅读。
……其实识松书院的藏书阁,本是有专门的灵玉简供给弟子们抄录。只是方知渊来了尚未有一个月,差点把藏书阁里库存的灵玉简都给用光光。
几个买不起这种通用法宝的贫寒学生急红了眼,恨不能上来拼命。方知渊毫不客气,在藏书阁门口把几人揍得满地找牙。
……不过之后,他倒是大发慈悲,不再动用书院里的灵玉简了。
片刻后,两人各自拿好了书与玉简,收在乾坤袋中,向学生们住宿的院落走去。今年这一批来自金桂宫的修士们也暂且住在那里。
袁子衣还为藏书阁里一些学子的态度十分过意不去。方知渊却毫不放在心上。
能把藏书阁读到第七层的学生已经很罕见,多少都有些书生意气,几句闲言碎语,还不值得他置气。
两人走到最深处一所院子,后院的门没有挂锁。方知渊径直推开,一只紫色小团子就飞了出来。
紫微:“叽叽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