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无论什么人都觉得蔺负青待他特殊, 岂知他是有苦说不出!
这般一想, 姬纳心里更不平衡。他把宽长的衣袖拍了拍,重新坐回床头:
“你也不静心想想,蔺负青并不喜沾风月美色,他不与你结契,还能跟谁?蔺负青看似淡泊实则矜傲, 他又能看得上谁?”
方知渊微讶。这倒不是他被姬纳一席话给说开窍了, 是他暗自觉得有趣——
这姬圣子孤冷寡言了二十多年, 没想到在紫霄鸾的壳子里呆了大半年,人似乎也变得叨叨了起来。
“紫微,”方知渊双腿交叠,半笑不笑地瞥着身旁的圣子,“你不会是听那帮人天天将什么仙魔两道挂在嘴边,将仙首魔君并列着提,就觉得我当真能与师哥平起平坐了?”
“……也是。你无有前世记忆,自然不知道。”
“好,我便告诉你,所谓仙魔两道鼎力的局面,不过是师哥有意让着我罢了。若当真抵死较量,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姬纳:“……”
圣子扶额,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堂堂正正、振振有词地贬低自己的人。
方知渊道:“当年阴祸降临,仙界一片混乱。真侠义的大能几乎都在抵御阴气的过程中堕了魔道。三大世家腐朽,你们紫微阁又自视甚高,哪里管底层修士们的死活?”
“森罗石殿覆灭,剑谷衰落,识松书院一帮老古板的书生们护着凡俗界就精疲力尽。金桂宫为何推我这个祸星上去坐那宫主的位子?还不是实在找不到能用的人了。”
“反观魔道……”
方仙首却越说越上头,他来了兴致渐入佳境,闭着眼,薄而锐的唇角挑起,“师哥他当年红莲渊顿悟,九日九夜点化魔修,何等仙迹;雪骨筑城下镇压阴气,垂怜仙界苍生,何等胸怀;百余年运筹帷幄,君临一方……何等风华!”
姬纳几次欲张口都插不进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喜欢夸你师兄了。可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下,悠着点儿?
“仙道如西山落日,魔道如东方旭阳。孰优孰劣,只要是个眼睛不瞎的,谁看不出来?”
姬纳:“……”
看来我竟眼瞎至此,还真是对不住了。
方知渊摇头而叹:“可惜,你知道蔺负青他那个人,无欲无求的,又不喜争斗厮杀,又疼我,又宠我……”
姬纳慎重地发问:“……疼你,和宠你,这两个词的含义,有何不同么?”
方知渊被打了个岔,立刻不悦地皱眉:“啧,这不重要。我是想要说,若不是师哥心软,金桂宫早就被灭了,轮得着我被一口一个尊首的叫着?”
姬纳听得头晕脑胀,又哭笑不得:“你……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方知渊冷下脸来,道:“刚刚不是你说,我师哥不跟我还能跟谁?”
“这话可不能容你乱说,我自然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本来就配不上他。”
……
老神木下,蔺负青与申屠临春相对。
蔺魔君神色阴郁,自言自语地叹道:“看来我和煌阳仙首,终究是有缘无分。”
“……倒也是,我们本就正邪殊途,性子又不合。知渊承着少年时的情分,两辈子对我死心塌地,我都觉着不值。”
“他能清醒过来,也是件好事。”
申屠临春急得想跳脚:“君上,这这……这怎么会呢?别是什么误会吧!方仙首他待你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就……”
蔺负青摇头。有些东西,就是得真做了道侣才能看得出来的。
知渊自幼将他看得重,后来又对他起了情愫,这些个他其实都知道的。
想必是真结了道侣圆了夙愿之后,反而冷静下来,发现并不是自己最初想要得那样美好罢……
“申屠,你离雪骨城离得早,许多东西不是那么简单……”
蔺负青顿了顿,闭上眼睛倚靠在老神木的树干上,“也好,我便把实话跟你说清楚。”
“你莫被上辈子仙界的说法带歪了。什么仙有仙首,魔有魔君,平分仙界河山的,那都是糊弄人的。”
“仙道绵延几千年,根深蒂固,大大小小的门派林立。能是一个雪骨城可比的么?”
蔺负青坚定道:“这么明显的事,只要长了脑子的,心里都想得清楚。”
申屠临春:“……”
行吧,原来他竟然没长脑子。
还是两辈子都没长脑子……
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开始幽幽地讲:“要说当年,魔道初立,根本就是一团混沌之态。我虽立了王城,却还有无数你这种不服气的家伙隔三差五的挑事。”
“论修为,论仙龄,我都难以服众,全靠鲁奎夫和柴娥那两人撑门面。又有更多魔修一时难以接受这等剧变,寻死觅活的,发疯痴呆是,自相残杀的……什么都有。”
“反观仙道……”
蔺负青怅然一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么?更何况,煌阳仙首力挽狂澜,他可是把快瘦死的骆驼给养活了啊……”
申屠临春陷入了沉默。
小妖童目光沧桑,眺望着远方轻轻道:“君上啊,鲁雷穹有没有跟您说过?您有个毛病,一开始夸煌阳仙首就停不下来,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蔺负青长叹:“……以厄命之身继任最年轻的金桂宫主,一扫三大世家中的污垢毒瘤,契神刀,御金龙,登仙首之位统领仙道——除了煌阳,还有谁做得到?仙界青史三万卷,此等壮举,闻所未闻!”
申屠临春:“……”
看,他说的没错吧。
蔺负青垂眸笑道:“若不是知渊让着我,雪骨城都不必等那天外神来祸害,早几十年前就没了。”
“说到底,是我高攀不上他啊……”
蔺负青笑意渐染涩意,摇了摇头,扶着老神木站好了,自言自语道:“就这样,也很好的。”
申屠临春连忙伸手:“哎呀,君上您慢着些。您是不是又头疼不舒服了?”
蔺负青拂开申屠,他心头难受,像是罩着层潮湿又气闷的雾。
魔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还是不做道侣的好。
毕竟,死了师兄和死了道侣,那差的可大了。死了师兄,方知渊还是方知渊;要是死了道侣,那可就成方寡妇……或者方鳏夫了。
这太难听了,必然不可以。
“很好的,很好……”
蔺负青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仿佛要彻底说服自己似的。
他揉了揉眉心,转身想走,却一个恍惚,被脚下的树干绊了个踉跄。
“哎呀君上!”小妖童吓了一跳,急忙搀住蔺负青的手臂,“您节哀顺变——呸呸,我是说您也别太难过了,伤神魂的。我先送您回房去吧。”
蔺负青怔怔不语。
细白如瓷器的指尖在树干上渐渐扣紧。
申屠临春更急:“君上?蔺负青?”
“……不对。”
蔺负青用力闭了闭眼。
心绪剧烈波动会伤神魂,这个他当然知道。尤其大悲大怒,若在神魂虚弱的时候,简直是最需要避免的情绪。
……这不对。
蔺负青心头一惊,后知后觉地暗道:不可能,方知渊怎么可能在自己神魂如此虚弱的时候,突然要和自己和离!?
虽然这么个说法实在滑稽——
可他难道,就不怕自己难过得碎掉了吗?
若说方知渊终于不再痴情于他了,不想再与他做道侣了,蔺负青是信的。
可若说方知渊变得不再在意他的伤病,甚至开始舍得主动刺伤他了……
蔺负青这要是能信,那他简直白养了那颗傻星星这么多年了。
“……”
魔君神色阴晴不定,忽然不顾申屠的惊慌呼声,拂袖转身就往方知渊的洞府走去。
和离可以,和离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得问问清楚。
绕到方知渊的洞府需要走不少路,虚云峰内禁凌空,只能靠脚程。
蔺负青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又不喜被申屠扶着搀着,等他一路不停歇地自山路走到方知渊洞府前,额上已经见了细细的冷汗。
申屠临春不明就里,只是心疼道:“君上,您到底想干什么呀?要找方仙首,我去叫他不就好了吗。您就别再折腾了行不行啊?”
蔺负青定了定喘息,摆手低声道:“你别管。我不至于走不动路。”
洞府里没人,他便知道这人是在姬纳那里,于是再找过去。
这回果然没找空。
方仙首刚刚还同一脸生无可恋的紫微圣子夸完一万字的蔺魔君,察觉到蔺负青的气息时,第一反应是不敢信。
可当他真的看见那清俊的一袭白袍闯进来,立刻大惊,连忙上去要扶:“师哥?你过来这边做什么!?”
这个时候,方知渊其实早已经将刚刚自己为姬纳疏导阴气时失控被刺伤了一下的事情抛在脑后。
他伸出手的时候,满心恼恨地想的都是——要命,自己这洞府地势偏僻陡峭,师哥他怎会亲自过来的?
然蔺负青是什么人?若论起阴气世上谁还能比他更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