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酌觉得他情绪不对,但有邵鹏这个外人在场,他也不好多问,只冲助理点点头,示意他开车。
言少钱把头转向窗外。
明明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可他莫名觉得那张脸就浮在眼前,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恨意滔天。
铭心刻骨。
他恨不能重新穿回古代,将这个人凌迟三千刀。
言少钱缓缓呼出一口气,告诫自己冷静一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勉强平静下来以后,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人莫非也有前世记忆?
沈酌不知道他认识这个姓高的,这很正常,因为这件事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么,就算姓高的真有前世记忆,也应该冲他来,为什么要跟沈酌过不去?
莫非这货跟前世的沈酌也有仇?
他现在实在不好问出口,只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把邵鹏那臭小子押到了公安局。
邵鹏浑身衣服湿透,裤子还开了裆,那形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下车的时候他满脸怨恨地瞪着言少钱,看表情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言少钱根本不鸟这套,伸手将他一推:“警察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要是敢有所隐瞒,后果自负。”
邵鹏低声骂了一句,非常不甘心地被保镖推了进去。
言少钱看着他的背影,心说小子你还太嫩,大人们能拿出的手段可比你多多了。
真以为一句“未满14岁不承担刑事责任”就能横行霸道?呸。
两个人靠在车边,沈酌挑眉道:“你还挺有办法,这叫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言少钱没吭声。
沈酌本想跟他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见他不理,神色也沉下来,他压低声音:“你刚刚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到底怎么了?难道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言少钱语气仿佛要结冰,“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记得他,尤其是那张脸。”
沈酌目光一凝,伸手轻拍他的肩:“上车说。”
沈总给了助理一辆车,让他自己开车回家,这里不需要他了,自己则跟言少钱钻进另一辆车里,关好门窗:“到底出了什么事?”
言少钱没立刻答,而道:“你之前说,他之所以记恨你也不止这么简单,除了商业上的竞争,你还隐瞒了什么?”
他顿了顿:“或者我问得直接一点——前世你和他有仇吗?”
“……你还真猜对了,”沈酌叹气,“我不是跟你说,你死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吗,当时时局动荡,奸臣当道,暴`政之下民不聊生,渐渐地就有百姓发起反抗,推翻旧治建立了新的王朝——我也带着神鹰寨的兄弟们参与了。”
听他这么说,言少钱倒也不太意外,他寨子里的兄弟多半都是被“逼上梁山”的,一旦机会来了,难免会想要下山寻仇。
他点点头,示意沈酌继续说。
沈酌:“而这个高旺,就是当时的奸臣之首,内阁总管,我们冲进皇宫的时候,是我亲手血刃了他。”
“怪不得,”言少钱彻底明白了,“你前世整死了他,所以他今生来找你寻仇,想置你于死地——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不是书生吗,书生也会杀人?”
“……就那一次,当时他离我实在太近了,我没忍住。”
“哦,”言少钱抱起胳膊,“也就是说,你一共只杀过两个人,一刀捅了你的爱人,又一刀捅了你的仇人。沈总,你这一辈子过得还挺独树一帜的,一般人没你这个经历。”
沈酌十分尴尬:“别再挖苦我了行不行……”
“行吧,”言少钱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你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轮到我了,不过我的这个故事有点长,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听。”
“当然。”
言少钱:“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分享我的故事,我敢保证,这些事除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而你就将是那第二个人。”
沈酌微微一弯唇角:“那我还挺荣幸的。”
言少钱并没看他,而将视线投向漆黑一片的窗外:“你听寨子里的兄弟说起过我的过去吗?”
沈酌一顿,努力回想一番:“好像没有。”
神鹰寨全员言吹,个个彩虹屁成精,却没有一个谈到过他们大当家曾经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就对了,”言少钱自嘲一笑,“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过去——现在跟你说说也无妨,反正不会再回去了。”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觉得你一定想不到,我曾经也是个世家之子,家父在朝为官,也曾名动一时,可惜败就败在皇帝换了人,新帝登基以后昏庸无道,宠信奸臣,家父屡次上书,非但没能让新帝悔改,还惹得那群小人不快。”
“这当中,对他意见最大的就是高旺那个大太监,后来抓到机会陷害于他,给他扣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株连九族。”
沈酌心头一跳。
株连九族?
“那时候朝中已经乱了,奸臣当道,忠臣遭殃,谁若是为谁鸣不平,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所以也没人敢站出来替我父亲说话,这帽子一旦扣上,就再也摘不掉了。”
言少钱合上眼,用胳膊撑着头:“家父也曾想过直接谋反,令择明君,可他一届文臣又能做的了什么,而且我家世代忠良,他若是这一反,便彻底坐实了通敌叛国,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沈酌轻声问:“那后来呢?”
“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当时那事闹得人尽皆知,狗皇帝派他的亲卫军去我家抄家,我家上下百余口,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小儿,皆格杀勿论。”
“那天夜里血流成河,尸首堆积如山,血腥味七天七夜都没散尽。”
沈酌听得心都揪了起来:“那你呢?”
“我……”言少钱缓缓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疼,“军队杀进来之前,我们被围困家中,家父自知大势已去,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法子——他早年不知从哪里得到过一些假死药,便给我们小辈一人一颗,让我们服下,但这个药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因为每个人体质不同,需要的药量也不同,多了或者少了,都可能假死失败,变成真死。”
“那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姊妹都吃了,吃完很快就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
他说着睁开眼:“就看到满眼都是尸体,所有人都死了,有的被砍下头颅,有的被一剑贯心,有的甚至四分五裂,连完整的尸骸也拼不回来。”
“整座府邸,只剩下我一个活口。”
“跟我一起吃了假死药的兄弟姊妹们,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趁着看守的官兵不注意,跑出了院子。”
“我一直一直地往前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跌倒了就爬起来,直到体力耗尽,再也动弹不了为止。”
沈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抿紧了唇。
“后来有好心的人家把晕倒在路上的我扶回家里,给我饭吃,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追杀我,不想连累他们,也不敢久留,当天夜里就离开那户人家,逃进了深山。”
“那座山里有一窝土匪,山寨的名字叫‘神鹰寨’,我觉得很神气,觉得这里很安全,他们一定很强,可以保护我,于是我冲进寨子,求他们说‘请救救我’。”
沈酌终于忍不住:“言少钱……”
“那一年我十四岁,”言少钱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想不到吧,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是朝中大臣的儿子,竟有一天会被逼到落草为寇,竟会为了活命去求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
“神鹰寨的大当家收留了我,从那天开始,我便加入山寨,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我本名不叫言少钱,我甚至不姓言,没人知道我真名叫什么,哪怕大当家问我我都没敢说。我舍弃了以前的身份,我不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世家之子,我就是一个土匪。”
“既然这世道不允许好人存在,只有坏人才能过得更好,那我就加入他们,我也变成坏人,这样,我就可以活下去了。”
“你不是坏人,”沈酌忽然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吻了吻,“神鹰寨的每个人都有着跟你相似的经历,虽然你们自称为‘寇’,但实际上,你们也没做什么坏事。”
言少钱看向他:“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沈酌紧紧攥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一般,“你们截的都是贪官污吏的银车,那些钱除了供应山寨日常开销,大部分都用来救济山下的贫苦人家,那时候赋税严苛,如果没有你们的救济,山下的百姓们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言少钱沉默。
“你没有错,神鹰寨也没有错,你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命,没有谁能够指责你们。”
沈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出奇的柔和:“你没能看到改朝换代、奸臣横死的那一天,我替你看到了。你没有做完的事,我替你做完了。你是个好寨主,我一直都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