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记得,当初在师父冷到几乎能冻住人的眼神下,自己是怎么咬紧了后槽牙才可能克制住打抖的冲动,一字一句坚持着请了假。
是长假,不知道何时能归的那种长假。
在之后的时间里,林漾算是“叛出师门”的逆徒,几乎和老师和师父断绝了联系,再加上那两年的确也没有时间回国,原本就被刻意放置的关系更是岌岌可危……
直到出道失败之后灰溜溜地被父母接回国,不得不重返校园的林漾才带着不被原谅的决心重新来到了他们面前,承认自己的确是心高气远、翅膀硬了就想飞。
再见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艰难。
何况那时的林漾的确也还小,他所有的行为都能用叛逆和不懂事来解释,年长的师者气归气,可时隔两年见到瘦瘦高高的孩子回来还是心软了。
在那之后,大家默契地再没提过之前的事情。
而林漾就像是真的收了心,专心走着一条路。
师父和老师安排的,他一点功课都不落下,仿佛要把前些年欠下来的都补上。
有天赋的努力如果还格外努力的话,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林漾似乎又被拨乱归正了回来,他走着传统而精细的学院派路子,坎坷却也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了大家期许的位置。
在这通电话之后,林漾脑子里的头一个想法是:师父还没放松警惕。
师徒俩在某个乐器行三楼见了面,开端就是检查功课,林漾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顿板子,绷紧的神经依然没敢放松。
“最近吃了什么东西,我有教你这么吹长音?”
林漾沉默,他国庆假是出去玩了几天,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了点儿,可做早课也没觉得哪儿不对啊……
他不说话,垂着一双眼睛似乎是往常那样认错的样子,李老头儿看了两眼又心软了。
“咱们爷俩儿先找个地方吃饭。”
地方自然是李老头做主,他点了三个林漾爱吃的菜,又添了两样小食和一份时蔬汤,最后才加了一道自己吃得多的家常菜。
说实在的,这顿饭吃得林漾挺不自在,他现在就像是被吊在了悬崖边上,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一刻不说清楚就多煎熬一刻。
当李老头儿放下筷子的那一瞬间,林漾知道他终于等到了。
“最近呢,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这样的开场白在师徒俩的对话里罕见到几乎从未有过,通常都是直接进入正题,不带任何铺垫和缓冲。
李老头儿两手自然放在说上,看了看自己的一手老皮,又看了看那边白皙细腻的、属于年轻清透少年人的纤长五指,或许指腹上也有长期练习而留下的茧,但它们也格外眷顾这样的年纪,不动声色地藏在合乎一体的肤色中,并不叫人看出来。
这只是一个让李老头深刻觉悟林漾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孩子的点儿。
对方浓密乌黑的发,深刻而清晰的眉眼,不需要任何妆容修饰也透露着俊朗英气的五官,和哪怕沉静无言时也昭然若显的属于少年人的活力……
每一样,都在一遍遍地提醒李老头儿:
林漾还小,还年轻。
你不该用自以为是地打着为他好的旗子替他规划未来。
他心里,其实是有更想要去做的事情……
“咱们这手活儿,到了如今,想要养活自己都已经不太容易了。”
李老头儿没打算怎么卖惨,可真正把这话说出口居然也没那么容易,毕竟自个儿揭短是真的有些损自尊的。
“人家隔壁说相声的,不说起死回生那么难听,至少现在也是不愁那口饭吃了,必要的时候是可以舍弃点儿颜面。”
“我就寻思呢,天赋得看命,音乐大厅那种地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得去的。剩下的那拨儿,难道都要去街头卖艺?去学院里边教书好歹还要考个研究生考个证呢,可学艺术的人,又有多少真正能读得书进?”
如今的李老头儿差不多是算自己推翻自己的信仰了。
可林漾却有些茫然了,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病过之后,才彻底清醒,人是血肉堆的,得吃饭。”
李老头儿败给了现实了:他年初病了一场,前后两次手术几乎耗空了和老伴儿多年的积蓄,他不得不还在术后修养期就开始为余生养老发愁。
于是,结束了修养复工后不单纯只带林漾了。
音乐学院送来的返聘书,李老头儿受了;协会偶尔有“活儿”,他也接了,不用出国的话,单在国内跑跑,也在身体的承受范围之内;教协要编什么材料,请名誉顾问,李老头儿也不拒了……
六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似乎也不太晚。
李老头儿经过长达半年多的单方面的精神斗争,终于决定暂时舍下颜面和徒弟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尽管这些话几乎算是打曾经的自己的嘴巴子。
可哪怕这样一番话下来,林漾依然未领会到李老头的重点,或者说,他是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
“您去复查了吗?”
李老头儿一时间不太明白为什么突然换了个话题,但他还是答了:“复查了,我定期复查,上月末才查的。”
“结果还好吗?”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可李老头儿还是继续道:“挺好啊。”
林漾慢慢点头,“那就好……”
后知后觉的李老头儿:“你想哪儿去了?我这是认真跟你说我的生死顿悟!”
林漾扯开嘴角笑了笑,“您老别开玩笑了,‘娱乐圈都是吃人怪物,哪儿好了’这话从前至少一天听您念叨十遍。”
“那不是偏见么……再说了,圈子里还是有些认真做音乐、认真做艺术的人。”李老头儿这半年多来就认识了不少,“他们是努力寻找到了世俗和艺术的平衡点,其实这并不是完全矛盾的。”
他这话说得不像是随口一提,可林漾依然不敢当真。
李老头放下茶杯,没想着一次性就把人劝好。可改变心态这事是一个忽然领悟过程,一旦转换了思想,后续的变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就像他从前只喜欢喝普洱,现在不照样连普普通通的茉莉花茶也灌进肚子里了?
“我了解到韩国那边的孩子都出道早,人不是说了么,出名要趁早,照现在的时代来看,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李老头儿想扒拉一支烟出来,嘴皮子砸吧了一下又给忍住了,他看着垂眸沉思的林漾,继续说道:
“那些大器晚成的虽然也是佳话,可到底还是怪让人惋惜的。你当年学唱晚了、学笛子也晚了,虽然后来的确都做得极好,可就一直这么迟迟的,谁知道将来会错过怎么样的大时运?”
“师父不是劝你特地去做什么事儿,而是现在的时间不等人,你如果心里真的有想要做的事情,别犹豫了,别等待了,去做吧。”
林漾眨了眨眼睛,长睫轻轻抖动时也带起灯光垂在眼睑上的那片扇形阴影。
他笑了笑,“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李老头儿心疼又没法儿:“总而言之,年轻的时候,早点把想做的事情昨晚。免得将来大了、又或者伤了、病了再来后悔……”
***
回学校之后,林漾有些郁郁。
虽然道理本身很简单,可他段时间真的想不通。
好比让一个自小在寺院山脚下长大、耳濡目染着阿弥陀佛的佛教信仰者去念《圣经》,观念重塑需要的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
在这期间内,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学校里一个直系学长放弃签别人连实习offer都拿不到的工作室,“自甘堕落”去拍了一个什么IP网剧,以往最疼爱对方的专业课教授再也不在课堂上提“你们XX师兄”。
又比如,林漾从淡定哥这个“博爱路人”的嘴里听到防弹新专辑回归有“大爆相”,他对防弹少年团这个突然之间在中国范围内爆红起来、甚至在本土快要赶超EXO的无外籍纯本土韩团给予了高度评价:
这大概就是渡劫吧。
小胖哥儿颇感兴趣问了一句:“怎么说?”
淡定哥振振有词:“天时地利人和。”
林漾不做声,可依然被拉着看了一遍新歌MV,耳边还有淡定哥和小胖儿时不时感叹一句:“这个运镜真的拉高审美”、“刚刚那一节编曲特别好,EDM里加一点古典伴奏元素过度刚好解解腻。”
彼时的南韩音乐的前线流行元素尚未完全和欧美同步,一个准上升期男团选EDM风格的曲子做主打尚且算冒险,尤其是他们前一张专辑还在走鬼马乖张的少年风的前提下做如此转型,可谓是抱着不破不立的决心了。
可正如淡定哥所说,林漾也觉得他们把握住了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他甚至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每天都会搜搜防弹回归的实时成绩:专辑卖了多少了?本土音乐榜的排名如何了?油管的观看点击点赞涨幅如何……
直到10月下旬,林漾收到了远自韩国寄来的包裹。
胖哥儿去拿快递时顺便帮他把东西带回了宿舍,“小水哥,你买了啥?大斧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