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这些天来可没闲着,一方面表现出乖顺服从的姿态,降低张月娘的警惕性,一方面暗中观察地形,为成功出逃做功课。
若非芳菲阁里看管严密,丫鬟四儿五儿得了命令,昼夜不离地守着白檀,他也不愿牺牲色相,在这洛阳城里博风头,毕竟张月娘再如何丧心病狂,也不会派人围观现场版活|春|宫,而且作为一个男人,白檀自问还是要脸的——除非实在顾不上。
今夜是芳菲阁竞拍花魁的日子,声势浩大,无论是宾客,还是花娘丫头,护院龟奴,都在前面聚着,后院只有三四个负责后厨饮食,并浆洗缝补的中年妇人。
这些人大多是年老色衰,又无处可去的风尘女子,张月娘半是顾念当年的情谊,半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没有硬起心肠把人撵走,只留她们做些粗活,好歹有一口饭吃。
白檀怜悯这些女子的际遇,无意与她们为难,皱眉环顾四周,心生一计,他到井台边,兜了半瓢水,浇在前胸处,故意晃晃悠悠,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抚着额头大声道:“啊呀,这是哪里?添财!兴旺!人都去哪里了,这帮兔崽子,整天就知道躲懒,看爷赶明不打死你们……”
几个灶台前翻炒,以及在厨房门口刷碗的妇人都停下动作,对视一眼,快速问道:“这位……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别小瞧这些中年妇人,她们现在虽说死鱼眼珠子似的,不值钱,年轻时也见过世面,有些眼力,略一照面就知道白檀一身穿戴颇有来历,再结合刚才那番呼奴唤婢的话,想必家世不俗。
一身着淡紫衫子的妇人,低头继续煲汤,不以为意道:“我当是谁,左不过又一个喝醉了的恩客。”其他人深有同感,也各自忙碌。
负责洗碗的妇人在围裙上净了手,走上前,想要搀扶白檀,讨好地笑道:“公子爷,妾身送您回前厅,继续热闹去!这边乱糟糟的,有什么趣儿?”
“滚开!”白檀侧身避开,他身上只有清水,没有丝毫酒气,若是离得近了,岂不露馅?
待那洗碗妇人站定,白檀以袖遮面,骂骂咧咧地说道:“爷去哪里,还用不着你们管!你,去给我把门打开,爷要回家睡觉!”
洗碗妇人犹豫:“这,这哪有客人走后门的?您便是要回家,也该先回前面……”
白檀见状,果断再下一剂猛药,含混不清地斥骂道:“好啰嗦的婆子!爷想走哪里走哪里,再聒噪,当心我叫来哥哥,他如今,如今刚升了个什么职位,便是来砸了芳菲阁,也是无人敢,敢说一个不字的!”
活脱脱一个倚仗权势,骄纵恣意,蛮不讲理的公子哥。
洗碗妇人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大的脾气。”她心知今晚对张月娘来说至关重要,不敢为了点小事,去招惹她,又怕真的得罪哪路贵人,干脆取了钥匙,去开了后院门锁,陪着小心道:“公子慢走。”
白檀得意地冷哼,在那妇人的注视下,慢吞吞迈出门,朝传说中仕宦贵族群居,户户煊赫的金雀巷走去。
门板吱呀一声关上,白檀倏忽睁大眼眸,察看四周后,另择了一条偏僻无人的陋巷,一头扎了进去,快步急行。
白檀心知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但他短时间内实在想不出更完美的方案,更不愿委身侍人,就凭着一股子不怕死的勇气,奔逃出来,倘若事败,想重获自由,只怕是难于登天。
事关生死,白檀没时间考虑累不累,埋头一个劲往前冲。
又惊又怕,一路提心吊胆,堪堪过了约有大半个时辰,白檀就累得气喘吁吁,脚步不稳了。
行至城郊的一片竹林时,白檀没有留心脚下,不慎踩到了什么东西,瞬间摔成了狗吃屎。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模糊而嘶哑的痛呼声。
青年男子身着黑色劲装,手握佩剑,单膝曲起,本来闭目倚在一簇翠竹前休息,听得动静,第一时间睁开眼来,长剑同时出鞘,低低喝问:“什么人?”
“哎哟哟,疼死我了……”白檀蜷缩在地上,痛到五官都快要模糊了,一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听这声音稚嫩文弱,完全不似习武之人,青年男子表情一动,迟疑地问道:“你没事吧?”
白檀气恼捶地:“你说呢,怎么可能没事啊!”
青年男子哦了一声,单手去扯白檀起来,右手仍然牢牢握紧宝剑——他还没有完全对白檀放下戒心。
白檀撑着地面,顺势站起。
借着明亮皎洁的月色,青年男子觑了一眼白檀莹润美好,可令天地失色的脸,呆了一下,问道:“你是女子?”
白檀咬牙切齿:“并不是,谢谢。”话音未落,几枚步摇、金钗和玉簪,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从腰间掉落了下来。
青年男子垂眸,面露了然之色。
白檀莫名羞窘:“……真不是。”
青年男子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了解。”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白檀生无可恋:“算了,你开心就好。”
他抬眼去看那青年男子,对方剑眉星目,眸若点漆,是极为端正俊朗的长相,更难得的是,这人宽肩窄腰,浑身英姿勃勃,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浩然之气,就差没在额头写上“正人君子”四字了。
第144章 雪夫人(四)
白檀不想多做纠缠, 胡乱把钗环用帕子裹了, 塞进袖子里,提腿就要跑。
青年男子见状,若有所思地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白檀充耳不闻, 继续往前, 青年男子道:“姑娘且慢!那边……”
那红衣女子虽然纤弱, 腿脚却不慢,眼看着是要钻到林子深处, 消失不见, 青年男子犹豫了一瞬, 反手抓起斗笠, 追了过去。
白檀听到身后动静,吓得脸色一白,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青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又天生好颜色,深夜赶路,多有不便, 我便送送你吧。”
白檀万万想不到他会这般说, 又见这人果然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没有任何不轨举动, 半信半疑地说道:“多谢你这番好意, 不过, 你自己当真无碍么?”
方才仓促之间, 来不及细看, 现在白檀凝目认真观察,自然发现那黑色劲装上,藏着一滩污渍,恰恰在前胸位置,由不得白檀不多想。
青年男子不大在意:“都怪我此次出行,太过大意,被仇人钻了空子,设计埋伏。姑娘莫怕,那人出手时,我已险险避开心口,倒未伤及要害,只是一些皮肉伤,看着骇人罢了。”
白檀听他说话沉稳有度,语调不徐不疾,十分正直可信,慌乱的心竟然稍稍安定下来,玩笑道:“你打算送我到哪里呢?”
青年男子:“那姑娘又想去往何处?”
白檀幽幽一叹:“我如今真正是无家可归了。”
闻言,青年男子神色有片刻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干净温和的眸色蓦然多了些柔软,“姑娘若是不嫌弃,不若,与我一同回去,只不过……”
“我当你为何拼死也要跑出来,原来是私会贼汉子。”一道冷冽幽然的嗓音,缓缓飘了过来,凉凉地落在白檀脸上,饱含鄙夷道:“偷|情郎也就算了,雪儿,你的眼光委实差了些,看上谁不好,竟然看上这块呆木头,真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不如快快随我回去……”
抬眼看去,只见那先头在芳菲阁里高价买下自己的少年,裹着一袭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暗红长袍,静静站在一丛翠竹梢头。
竹子柔韧,难以着力,红衣少年却身姿笔挺,游刃有余。
没想到这小崽子年纪轻轻,武功就已经如此了得!白檀心中悚然一惊,强自镇定,怒斥道:“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青年男子瞅了一眼神色慌张的白檀,“姑娘识得此人?”
白檀忙不迭摇头,抵死不认:“听都没有听过。”
关野也不是傻的,自然看出事有蹊跷,但既然白檀不愿意承认,那想必是另有隐情,于是默默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道:“赫连煜,你不过是要对付我,既如此,直接出手便好,何必为难这位姑娘?”
原来这青年男子名为关野,出身鹤闲山庄,乃一代剑尊关博的嫡传独子。因他家学渊源,自小习武,便显露出惊人的天赋,再加上性格坚毅温厚,极能吃苦,未及弱冠,就在江湖之中崭露头角,与其父相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势。二十五岁时,一手剑术便使得出神入化,更是自创出“闲云野鹤剑式”,引无数绿林好汉眼馋不已。
鹤闲山庄是武林正统,威望卓著,多年来一直作为名门正派的领头羊,自几年前老庄主关博因顽疾去世,关野顺理成章继承其位,至此锋芒毕现,隐隐成为正道第一人,有号令群雄之力。
至于赫连煜,其父赫连戈则是江湖上最大的魔教,圣天教的现任教主,为人放诞不羁,阴邪怪癖,行事也亦正亦邪,完全随心所欲,实在不能以常理衡量之,加上此人痴迷武学,一身怪异内功,罕逢敌手,即便是华山、昆仑、崆峒等派几次联手,欲除之而后快,最终却也都铩羽而归,甚至折损不少好手,令人扼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