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朗侧过脸,依稀看见妻子侧脸的轮廓,想到她的期盼,想到自己没日没夜工作的心血,他鼻头颤抖着发酸,不敢出声,只能压抑着呜咽,悲从中来。
没想到,这么一点动静,还是惊醒了妻子。她点亮床头的油灯,错愕地望着丈夫:“发生什么事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齐朗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童,眼眶发红,他用最简单的话语向妻子解释了一番今日的遭遇,“……是我太无能了,本来我可以给你们更好的生活,不用这么拮据,让你在外人面前更体面……”
妻子只是摇头,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勉强安慰对方:“没关系,至少现在我们的过得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能吃饱穿暖,至于其他的,没有就没有吧,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没法跟那些有权有势的官作对的。”
齐朗深吸一口气,从床头柜里头翻出白日那张报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线画出了关于监察司的一段,他指着报纸,激动地道:“我们可以去这里检举他!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下去,今天他可以夺走我的功劳,夺走我的钱,明天呢?我不出头,还有多少人要受他的恶气!”
妻子有些慌乱:“你要去告官?我听说从前那些敢告官的百姓,无论有理没理,先抽一百鞭,挨过这一百鞭,然后才能告,挨不过,就被活活抽死,若是最后官司输了,就是诬陷罪,要坐牢!”
齐朗心里也有些害怕,但还是坚持:“那是从前的事,监察司是主祭大人设立的衙门,我相信主祭大人会给我们做主!”
妻子泪眼望着他:“主祭大人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理会你呢?我们还是自认倒霉,不要跟官对着干了,万一他事后报复我们家,怎么办?”
齐朗拥住妻子,哽咽道:“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我要试试,我先把你们送去亲戚家,若是有个万一,我决不能连累你们……”
齐朗夫妇二人一夜未睡,第二天天色蒙蒙亮,他便把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脸遮得严严实实,离家朝着监察司所在的地址而去……
※※※
监察司的大门沉肃而清冷,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石碑立在那里,上面刻着“公正廉明”四个字。
齐朗有些犹豫,他可疑的身影立刻引起了监察司的注意,在两个监察员警惕的目光中,齐朗硬着头皮跨进了大门。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挨鞭子的准备,没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一杯热茶,和两个事务员和蔼的眼光。
“阁下是有什么线索要举报吗?”
齐朗喝光了一杯热茶,这才鼓起勇气,将遭受的不公一股脑说了出来,由于过于激动,他说得颠三倒四,事务员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理顺他的意思。
当他们听见“阎王”打点了关系,甚至明目张胆用家人的性命要挟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如果齐朗的话属实,这可是事关军备厂的大事,阎王不过军备厂一个中层管理者,不可能有一手遮天的能力,恐怕背后还有大鱼。
事务员一边快速做着笔录,一边激动地满脸通红,白吃了这么久的闲饭,他们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冲动过后,齐朗冷静下来,不由开始忐忑,自己或许将面临未知的刑罚。
他除了口述以外,没有任何证据,唯一能做的,只有当着两个事务员的面,将手枪的设计图流畅的画下来,只隐去了其中关键的参数。
阎王给他的五百铜币都花掉了,他心下微微后悔,早知道就不急着买衣服了。
要是阎王矢口否认,自己岂不是要背上诬陷罪?
齐朗越发惴惴不安,事务员见他神色,顿时了然,宽慰一番后,告诉齐朗,他们会尽快派人核实,并保证不泄露齐朗的身份,让齐朗回去正常工作。
这就结束了?齐朗离开监察司时,脑子还在发懵,整个过程竟如此简单,登记身份,做笔录,既没有挨鞭子,也没有毒打,更没有威胁和嘲弄。
齐朗神思不属地回到军备厂销假,眼下,他除了等待监察司的下一步行动,别无他法。
※※※
一连三天,齐朗都在期望和失望中反复徘徊,一时害怕自己举报的事情泄露引来阎王打击报复,一时又担心这事因为没有证据不了了之。
自己一届平民,空口白牙告官,谁会为了自己这点小事大费周章的调查取证呢?
事情终于在第三天时,发生了转机。
齐朗如往常一样,在工作间绘图纸,工友突然冲进来大呼小叫,说是有自称监察司的人,要带走阎王“协助调查”。
齐朗的脸色下意识绷紧了,胸腔里心脏开始狂跳,来了,监察司真的来了!没有骗他!
他一搓手,掌心里全是汗,急匆匆赶到厂房外时,监察司的来人和阎王以及警卫正在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监察司的监察员在收到齐朗实名检举,察觉到案情不小后,整个司立刻打了鸡血一样动员起来。
自从设立以来,他们就没立下过一件像样的功劳,看看隔壁警察司,天天登报,被主祭大人夸奖,他们只有跟在后面吃屁的份!
整整花了三天时间,齐朗和阎王的第一手资料已经详细地摆上了滕二的案头。
从资料看,齐朗和他的上司涉及一宗设计图归属纠纷,齐朗资历浅,阎王资历深,但人际关系和周围人的评价,都显示齐朗是个实诚人,而阎王在下属中风评极差。
监察员们甚至查到了齐朗购买外套那间服饰店,佐证了齐朗的话。
他们在深挖阎王的时候,一些可疑的蛛丝马迹,逐渐浮出水面:
比如此人在这次献策改进遂发枪前,一直才能平庸,靠着资历晋升,又比如此人跟军备厂掌管库房的副厂长,竟然有姻亲关系,又比如,此人就在近日,一口气花了大价钱买了好几件鸭绒外套,由于出手阔绰,店老板至今都记得。
联想到昔日的枪支刺杀事件,滕二隐约有所怀疑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但是时间太久,已经找不到任何证据了。
找不到证据,就算主祭大人有所怀疑,也不能给军备厂的副厂长定罪。
他左思右想,决定“打草惊蛇”,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
军备厂厂房门口,三个监察员正与军备厂的警卫对峙。
阎王厌恶地看着他们:“你们把这里当成你们的衙门了吗?这里是军备厂,重兵把守,是外人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吗?就算你们司长,都要有主祭大人的手令,才能放行。”
他话虽说得理直气壮,实则色厉内荏,后背都虚的湿透了——监察司怎么会莫名其妙得了风声,来查他?难道有内贼去告密?
监察员有些尴尬,原本只需司长找到后勤主官滕长青,要一份通行令,但是滕长青被城主大人连降三级,至今还在闭门思过,主祭大人政务繁忙,司长去要手令,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们俩不明白,为什么司长不先准备好手令,再让他们过来抓人,这下麻烦了。
“发生什么事?闹哄哄的。”围观的工人们朝两侧分开,人群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又高又瘦,拄着一根手杖,重重往地上一杵,宏亮的声音,令四下窃窃私语顿时为之一静。
阎王看见此人,立刻暗自松了口气,谄媚地迎上前:“景大人,这帮监察司的家伙,完全不把我们军备厂放在眼里,没有手令,说闯就闯,还扬言要带我回去,我可什么事也没犯啊!”
景从低斥一声:“慌什么!我在这里,谁也带不走我们军备厂的人!”
身为军备厂的副厂长,景从的职权和身份要比阎王高得多,在生产建设队成立以前,景从就是卫队军备工坊最有资历的管事,从颜醉父辈时,就在卫队摸爬滚打。
由于出身工匠,旧贵族们视工匠为仆役,景从厌恶贵族,从不与之为伍,在沈轻泽清算贵族的时候,他靠着能力和资历,理所当然地晋升了。
景从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压根不把监察司这个无人搭理的新衙门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监察司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政绩,任何官员只要掌握了权力,都不会希望有把刀悬在头顶,这一点上,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反对监察司,就是帮助自己。
当然,监察司既然是主祭大人设立的衙门,想说服主祭大人裁撤,就必须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白拿工钱出不了成绩,就是最合适的理由。
即便强势如主祭大人,也不是事事都任性妄为的,上次与精灵族三王子贸易谈判时,异想天开说要开凿什么人工运河,不也马上就被大家群起反对,最后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么?
一想起此事,景从便摇头失笑,这位主祭大人实力强大归强大,但终究太年轻了,连水至清则无鱼的粗浅道理都不懂。
沈轻泽和颜醉的统治,归根到底依然是基于广大官吏的,如果把大家都得罪光,个人实力再强又如何?政令出不了城主府,还不是个空架子?
主祭大人上位太快,阅历太少,年纪轻轻骤登高位,又快速吞并了南济城北济城,这么多人口和官吏,就算是景从都觉得难以治理,更何况区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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