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夜色变成了白昼,日光出现的那一刻,米蓝才撑着眼皮强行看了外面一眼。
村民们早就已经没有了哭喊的力气,神色麻木的三三两两跪坐在那里,搂抱孩子的动作僵硬而冷漠,换姿势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下一个被‘选’出去的就是他们。
终于,在村田上树再一次从里屋出来,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有人受不住了。
那是村里少有的留下来的汉子。
他的老婆孩子在人群里面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可村田上树却像是上了瘾一样,不光没有将她们带出去,反而让士兵抬起了她们的头,让她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父亲历尽酷刑后惨死的模样。
那个男人临死前,还在奋力的朝着米蓝这里抬头,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卑微的希望和奋力的狰狞:“米蓝!——米蓝——!”
米蓝双眼刺痛红肿,她的眼泪或是落在腿上,或是落在冰块上,都很快消失不见,只有风吹起的时候,会让脸上掀起阵阵的刺痛。
这一幕,她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看过无数次了。
可没人能听到她口中那一阵阵微弱的低喃,‘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
拍完这一幕之后,左羡休息了很久。
或许是那一幕带给她的刺激太大,比起后世大多数的特效场景不同,虽然他们拍戏也不可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死人,但是不光是美术还是制作,在这一块上都绝对的用心。
这个时候,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限制,很多镜头都可以在屏幕前播放,陈导挑选的每一个演员,或是不是高流量的,却都是实实在在的老戏骨。
那股情绪彼此带着入戏,又彼此的感受到了对方的歇斯底里,这种的大悲大喜过后,情绪上要很久才能彻底恢复过来,而尤其,她的身体情况也不算是巅峰。
——她跪着的,是切切实实的冰块,只是在镜头照不到她的时候,她的膝盖下面会放上一层垫板,或是在中途休息时,被工作人员搀扶着坐在一边的矮凳上。
可即便是如此,长时间的拍摄下来,她的膝盖也已经感受到一种从骨头缝里刺出的疼痛了,不是不能忍,但是真的很难受。
绵延不绝的在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烦不胜烦。
陆星闲一直在她身旁陪着她,默默的并没有说话,手中的水袋其实连温热都算不上,但是左羡的膝盖跪了太久的冰,猛然用太热的袋子取暖无异于最残酷的刑法,只会更加的雪上加霜。
“阿闲,我没事。”左羡的没精神主要来自于有点低烧,见陆星闲这个样子,主动的说了一句。
这里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穿的也少,哪怕一幕收工之后立刻会被所有工作人员当成珍稀动物一般围起来,她也必不可免的发起了低烧,不过那模样倒是挺贴合剧里最后时期被折磨的人设,左羡为了表现的好一点,也刻意没有吃药。
陆星闲知道,却没有逼她吃。
她知道左羡身为一个演员的坚持,可她仍然选择了默默同意,却又在背地里暗暗的做了一切对左羡有帮助的善后工作。
左羡见她这模样就心软的不得了,主动用滚烫的额头蹭了蹭陆星闲略带些凉意的额头,放软了语速,娇声喊了一她一下,“阿闲……”
这一声带着长长的尾音,几乎是要让人溺死在她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陆星闲终于叹了口气,一手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抿唇说,“以后……”
话没说完,她又知道,身为一个演员,在遇到同样的事情上又绝不可能说出‘我不做’三个字,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呢。”左羡眼睛眨巴着,嘴巴撅起,趁着距离近在陆星闲那偷亲了一口,“《国宴》拍完之后,我们就要走了,那时候我肯定不接别的戏了,嗯,《妻子归来》又没有什么危险镜头,你放心吧,我以后肯定好好照顾自己。”
“嗯。”听到左羡这么诚恳的承认错误,陆星闲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只看了看她的膝盖,将手心贴上去半晌,发觉还是没有彻底暖热。
两人在这休息了一会儿,左羡膝盖上因为突然的冰冷带来的刺痛感也褪了不少。
陈导这时候过来,坐在她们对面说道,“怎么样了?”
“没事。”左羡喝了一口温水,说,“刚才那场怎么样?过了吗?”
“过了。”陈导神色复杂,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左羡没有上妆也有些惨白的嘴唇,嘴唇翁动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最终,只默默的伸出了一根大拇指,道,“左羡,你真的是,这个。”
很少能有演员的现场发挥,能把所有的执行导演都带动的哭出来。
他旁边的助手随着后期左羡的表演而全身颤抖的模样,他到现在都记得深刻。
左羡本身还在小口的抿着热水润口,见陈导这模样,一愣过后便忽然笑开了,淡淡的说,“这是应该的。”
唯有陆星闲神色复杂的看着陈导竖起的大拇指,悄悄的攥紧了和左羡交握着的手,另外一手卡在椅子上,深深的陷在了柔软的垫子里。
*
左羡整理好了自己之后,紧接着就入场开始了新一幕的拍摄。
又是一次终于入了夜。
已经死去的村民就在米蓝的面前被故意的排成了一排,有些生前在村田上树的操作下,经历过常人不能忍受的侮辱的村民,甚至不能瞑目。
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空,目光或是惊恐或是麻木,没有一个人的脸,能称得上是安详。
然而今晚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动作。
所有的士兵在吃完了晚饭之后,全都睡了过去,而且看上去并不像是自然入睡,有些抵抗力低的,甚至是直接昏倒在地上的。
米蓝四下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靠着桌子上睡着的村田上树。
桌上有一盏烛火,然而她的手搭在了烛台边上,火苗距离她的手十分的近,她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那股热意灼烧一样,兀自的昏睡着。
米蓝抿了抿唇,这才尝试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自从她跪在冰上没多久就昏死过去,几乎命悬一线之后,村田上树似乎就不再折磨她的身体了,而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将那些手段用在了她的同胞身上。
经过一天的休息,她的膝盖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起身时还是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然而这么大的动作,却完全没有人发现。
米蓝的心跳力度强到就连耳边都如同擂鼓一般‘砰砰’的响着,在这个瞬间,她几乎是想到了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人显然是被下了药,而后院是她这宅子里唯一有水井在的地方。
粮食或许不够吃,这些人会去村民家里掳掠,可水却绝不会再舍近求远,而直接会选择在后院打。
但是所有的人都在这里看守着,如果晚上,雪落趁人不备,在水井里面下了药……
米蓝眼中的光终于重新的闪耀起来,一瞬间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努力着强行的站了起来,嘴巴已经被她自己用力的咬破,混着鲜血全数吞咽,靠着那疼痛让自己清醒,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栏的那一刻,有一个鬼鬼祟祟贴着墙的身影将她无声的扶住,双手的力道大的惊人,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颤抖。
——那是雪落的手。
米蓝攥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外面察觉到这动静,却已经被吓怕到甚至有些麻木而全无动作的村民们,一时愣在了原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掌柜的。”大雪天里,雪落的手心和额头全都冒着豆大的汗珠, 语速极快的说, “我在水井、水井里撒了咱们上山时对付熊瞎子和野兽的迷醉药, 有多少我全都倒下去了。”
米蓝按着药量算了算, 能迷晕成年棕熊的药量, 足以放倒四五个成年人,而地库那些如果全都倒进水井里面, 即便是稀释过后,这一屋子的成年大汉也能迷晕个一时三刻的。
米蓝不再耽误, 站起一会儿稳住自己身体后, 她紧紧的攥着雪落的手,说道, “你带着村里剩下的人,往南边逃。”
“掌柜的,你呢?”雪落瞪大了双眼, 白净的脸上全是后怕。
他自己毕竟都还是个孩子,可他不是不分善恶是非的——米蓝让他先走, 不就是想让他快点跑吗?
然而米蓝出乎意料的镇定, 她看了一眼院子里散落一地昏睡的人,沉声道, “善后,焚尸。”
“这些人……”她的眼睛闭上复又睁开,“一个都不能留。”
*
她是一个医者,做了一辈子的大夫, 第一次动手配置了毒药,第一次,便毒杀了整整三十二个人。
配置药的时候,她精细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要用多少的量,才能够绝对致死,才能够绝对痛苦的死亡。
村里的村民最终没有全部离开,那个丈夫被杀了的女人终于洗去了面上的麻木和悲伤,她亲手拿了家里用来劈柴的斧子,将村田上树以及看押她丈夫,连带着开枪的那几个人大卸八块,最后几乎是疯了一般的高举斧头,又重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