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青晏苦笑:【我都这样了,他们早就换了占星官了吧。】
【可我觉得,陆预会想要你去。】
楼青晏陷入了沉默。
翌日早晨。
楼青晏坐在房间里。长长的金色链条从房间深处一路沿了出来,拖在地上。
【怎么还没消息。】
楼青晏等了很久。
房间里的窗户被厚实的窗帷遮住了。只有门纸透来的点点光亮能被用来判断时间。
窗外的光越来越亮,楼青晏慢慢走向门。
链条的长度正好,当他走到离门一臂之遥的地方,链条绷紧了。
楼青晏站在原地,伸手将门推开。
门外执勤的侍卫和宫人顿时警觉:“何事?”
楼青晏的睫毛垂着,将一切情绪隐藏住:“我是占星官,今日需要替皇上祈福。”
侍卫:“皇上已经任命了新的占星官,与你无关。”
“那你去通报皇上,”楼青晏抬眼,眼睛深邃,“楼青晏想为他祈福。”
侍卫一时踌躇。按照命令,他其实不用通传的。
但那一眼,看得他心慌。
他犹犹豫豫地走了:“这,这皇上不会答应的。”
“你且通传。”楼青晏笑得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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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生日宴的第一个环节就是祭祀祈福。
百官穿着朝服,严肃列队,按照礼仪完成了一系列祭祀活动。
最后,来到了祈福的环节。
然而,刚才主持祭祀的占星官不见了踪影。
群臣沉默,但眼神却都在飘,像是想要从其他人那儿解惑。
皇帝坐在主位上,面容严肃而冷峻。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在一片沉寂中,一对禁军从楼梯走了上来。
朝臣的疑惑更甚了。
最后,一个身着占星官朝服的人,被禁军簇拥着走了上来。
“他是谁?”
“怎么有两个占星官?”
“为什么禁军也上来了?”
从前的巫相一直带着面具,而楼青晏的真容没有几人看过。
而见过楼青晏真容的李闻、吕进等人表情变得极为惊恐。
楼青晏脸上病气未消,表情却很舒展,一双丹凤眼迎着阳光微微眯起。
他行了礼。
陆预面无表情。
楼青晏慢慢走上台,从一边的架子上拿起祈福的铃铛。
铛——
铃铛上的丝带在空气中晃出虚影。
铛——铛——
铃铛正对太阳,碰出清脆的响声。
铛——铛——铛——
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握住铃,两手对合。铃铛在修长的手指间摇晃不断。
楼青晏最后转回了身,正对陆预。
他站得笔直,没有一点病人该有的颓唐。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这张脸上的笑意盈盈照得温暖无边。
楼青晏抬眼,目光穿过殿前广场的群官,落到陆预那张冰冷严肃的脸上。
他笑得灿烂无邪,似乎没有被陆预脸上的冷漠折没分毫。
朝臣乌压压地拜了下去。
天空中没有云朵。空气都被炙烤出夏天的味道,与大殿屋檐上的积雪形成了诡异的对照。
时间被拉慢了。
明明殿前广场上有几百、上千人,但面南而坐的只有陆预一人,面北而立的只有楼青晏一人。
他们的目光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碰撞。
慢慢地,楼青晏将铃铛举过头顶,维持这个姿势慢慢跪了下来,和所有朝臣一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广场上,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说。
陆预盯着那个穿着占星服的身影,看着他慢慢跪下,看着他慢慢低头,看着他和朝臣说着一样的话。
“祈福毕——”钦差太监吊着嗓子。
朝臣这才起身。
但还没人站稳,陆预突然拂袖而去。
底下的所有人都有些慌乱。
“皇上这是……”
祭台上,楼青晏起身,低眼,温顺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钦差太监何等人精,只慌乱了一息,立刻明白过来。
“宴会始,百官入席——”
朝臣们在组织下进入殿内。
天子诞辰,天下来贺。
宴会很顺利。
陆预在主位上该笑的时候笑,该严肃的时候严肃。
随着气氛浓烈,他脸上的愉悦也越来越浓。
但他们都看不出,他眼里的古井,从始至终波澜不惊。
时间流转,一切按照流程圆满进行了。
陆预先离场,在宫人的簇拥下向寝宫走去。
入夜之后凉多了,出门的一瞬间,冷风将他脸上的酒气吹散。
大太监连忙凑近,将仪仗凑得更近,替陆预遮挡风寒。
陆预突然停下脚步:“张德。”
大太监:“老奴在。”
陆预说:“去荷懿堂。”
大太监张德有些犹豫:“皇上是想……去看那位?”
“不然呢。”陆预脸上划过一点不耐烦。
张德一拍腿:“瞧老奴这记性,忘了提醒陛下。楼先生现在还在天音阁呢。”
“他去天音阁干什么?”
张德:“皇上,您诞辰这天占星官在祈福完毕后,会到天音阁替皇家演道、念经直至深夜。”
“瞧朕这记性,”陆预长吐一口气,“不对,怎么是他去的?新占星官呢?”
“楼先生说,白天是他替您祈福的,理应由他完成后面的工作。禁军都在天音阁周围候着呢,不会有事的。”
陆预沉默了一会儿。
张德试探地说:“皇上,咱……回宫吗?”
陆预转身就走:“去天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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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阁是皇宫中初了正殿最高的地方,处于皇宫的东南角,四处没有其他建筑。
天音阁正厅中,楼青晏立于编钟龟甲之中。
他的脚下是一整个用天雷藤汁水绘成的阵法。头顶,是从天窗洒下的明媚月光。
月光如水,将他浸没。
他本来双手合十,闭眼静静立于阵法中央。
突然,他眼睛一睁,很快转头。
“谁?”
“是朕。”陆预进来,“时间已经到了,不用念了。楼先生还是先回宫才好。今天的事,朕会给你记上一功的。”
楼青晏转身,行了礼,笑道:“罪臣不敢当。”
“不用这样自称,你连臣都不是。”陆预说。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下人都出去了。
陆预转头接着说:“楼青晏在名义上,死在下玄元山的路上。”
楼青晏脸色没有变,仍然谦虚地笑:“斗胆请问,青晏自称什么为好?草民……”
他抬起头,脸上没半点不自在:“还是‘奴’?”
“楼青晏,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此言一出,天音阁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楼青晏脸上卑微谄媚的笑容收了起来。
陆预绷了一天的脸终于裂开了缝,将他内里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流了出来。
明明之前,他将自己完全地展露在楼青晏面前,楼青晏希望他能收敛一些,保持一定距离;此时流露出来的一点点情绪却让楼青晏感到珍惜。
楼青晏光着脚,一步步踩在天雷藤汁液上,走到陆预面前,屈膝:“我只是想告诉陛下,我没有异心。我只愿陛下安康,天下和平。”
“你这个时候说这话,你觉得朕会信吗?”
楼青晏自嘲似的笑了:“我知道,陛下不会信的。我只求心安。”
陆预冷哼了一声。突然,他眼神一凝。
他一把拉过楼青晏,让他坐在进门处的低台上。
“你怎么赤脚?”
“祭祀过程中不能穿鞋。我从白天开始就是赤脚的。”楼青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朕……让太医看过了,你的确病重。”陆预一开始说得很急切,但越到后来,语速越慢,“十二月,你就这样乱跑,不怕病更重,丧了命!”
他说完后,楼青晏没回答。
他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非常晶莹。他这张看上去就妖媚邪气的脸,此时却显得有几分清纯天真。
空气的沉默中,陆预清了清嗓子。
他突然起身,像是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多嘴。
他们现在的关系这样。他不该这样关切的。
他关切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人干什么?
说不定现在正等着他入套呢!
想着,陆预慢慢转身,不去看楼青晏,后退了两步。
楼青晏见他退远,满不在乎地从低台上跳下来,落到冰冷的地上。
“你!”
陆预一察觉他又光脚踩到地上就感到一阵烦躁。
情绪上来后的冲动掩盖了各种复杂的思绪和考量。
他脸上的矜持一扫而光,气急败坏转身,将楼青晏拎到地台上坐好。
或许是天音阁透风性太好,让陆预感到了十二月的寒冷,以至于看楼青晏露着的脚都十分不顺眼。
他左看右看,叹了一声,将正装外面披的厚貂皮脱了下来。
楼青晏:“?”
“别动。”陆预弯腰,一把将他的脚拎了起来,用貂皮裹好。
楼青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陆预想要拯救一下自己的气场,底气不足地说:“你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