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沉潭也在这期间受益匪浅,一跃合体期大成,带着他和鬼夫人一同离开了依云洞,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休养生息。
这时候,司障月发来了声称是最后一次的千里传音,
“你从未阻隔我的消息,其中原因,你自己清楚。”
叶临风叹了口气,忽然觉得那一日岳沉潭直接将司障月的分神赶走真是明智。
表面上,这些日子是风平浪静的过来的,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少次,他因为司障月的只言片语动摇了,甚至认真地考虑着听从那个鬼修,考虑过阻止自己的道心再生。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正因司障月并非简单地迷惑他、试图说服他、改变他的想法,而只是不断地将他脑海中拼命压制下去的想法挖出,他才至今都没有迁怒,也难以防备,难以怀抱断了某条路的决心。
如果真的拜师,让司障月点拨自己,也许真的能顺利渡劫,从此不再畏惧天道,甚至跻身十大尊者之一。
更可怕的是……如果不是因为看过神书,不是早就晓得有比司障月更厉害的存在,如果不是舍不得就此放弃去寻找白玉空境的想法,怀抱着再见黑鸦魔君的希望,如果不是重遇娘亲、有了牵挂,又因岳沉潭而生出了对寻常生活的留恋,他,叶临风,也许从一开始就会毫不犹豫,直接成为司障月座下之人。
牵挂、爱恋、更好的选择……这些都是神书中的他不会有,也不可能有的,甚至,神书之中他是死是活,也难说。
“临风?”
岳沉潭踩在剑上,终于忍耐不住,出声叫他,“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出神,在想什么心事?”
“我只是在想,天道。”叶临风摇了摇头,低头是万里山水碧色连天,抬头是晴空万里流云如烟,光是看着,就叫人心境豁然开朗,
“我以古逍之身渡劫时,天道要灭我。可他想灭的,到底是哪个我?天要灭我时,可曾想过我会有如今?”
他看起来神色清明,并无明显的喜怒,像是真的在探究一个问题的答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硬要说的话,那眉眼之间,举手抬足之间,唯有一丝堪破得失的潇洒干脆,未有笑意,却明亮如星辰。
岳沉潭望着他,忽然想起在鹿城的那一日,叶临风酒醉之后,忽然出门去,并随手折断佩剑,还大呼痛快。
叶临风望着天边,眼里映着云天和山水,仍兀自说着,“我当真是因逆天而行,才为天道所不容的么?喊什么天不容我,人间不容我……我又何曾容下过我自己?何曾不怨天尤人、执迷不悟?”
他缓缓闭上眼睛,周身灵气骤然涌动,竟是有了小突破的架势。岳沉潭连忙带人随处找了个地方落脚,张开结界为其护法,眼睁睁看着叶临风境界陡升,不敢打扰。
第96章
无名山上, 旧木亭中, 叶临风盘膝而坐, 缓缓闭上了双眼,视线先是一暗,紧接着又是一明——
肉身的双目已经禁闭,心神之‘目’重新张开!
亭外, 风吹树摇,岳沉潭伸手摸向了怀中妖面,犹豫一瞬后又放弃,只以自身之力维持结界护法。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一句更似无数句,是低沉的仙家经文,声音却浩浩荡荡在山林间回响不息。
“天地生灵万物, 源本通晓阴阳,自成凡胎而泯灭灵智, 以肉眼遮蔽心神之目, 以肉身筋骨生灵本真,以肉`欲牵扯心智通达。故凡者皆易心盲, 心痴,心执,心病生而心魔起……”
如此这般的经文, 本是家家仙修都会在入门初期时学过、背过的, 只因宗派之别, 个别字眼、细节上略有出入, 而大意相同。
大意便是说,灵魂的本质一开始都是有着大智慧、通达而无忧无烦扰的,只是因降生为寻常生灵,而抹去一切记忆,失去灵智,也从此懂得了七情六欲,有了世间种种痛苦,若想成为仙,找回原本就有的通达智慧,开天眼,悟大道,便需要修炼。
从未降生为凡胎,自然便没有这些困扰,但也只会如同天地间的灵气那般,无来无去,无法得道成仙。一朝降生为凡胎生灵,便是对灵魂的历练,最终成仙、成魔、成鬼……
而人,有了眼睛,便会盲目,有的耳朵,便会轻信,有的情爱,便会痴狂,有了得失,便会偏执,最终生了心魔,却要反过来怪罪天地大道,一边不肯闭眼,一边妄图张开天眼。
“肉体凡胎,五感六欲七情,从来不是什么对凡人的恩赐,更非单纯的责罚。”
重念当年那些摇头晃脑死记硬背下来的心经,叶临风已经别有一番感悟,仿佛今日才第一次读了这经,第一次懂了这经的意思,他似是自言自语般感叹着,低声道出心中思绪,时而热泪盈眶,时而心如止水。
“可笑我当初只识得几个大字……还笑话经文太咬文嚼字,没有眼睛人便是瞎子,怎会反被肉眼遮得心盲?哈哈哈……”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寻到了自己的‘眼’。
紧闭的眼帘之下,视野明亮一片,他分明瞧见了一切。
瞧见了过去,现在,将来,瞧见了自我,瞧见了一生一死,又死而生,瞧见了气运、天数……
锦屏山上,他闹得精疲力尽,连剑都坏了,才得手一本‘神书’,气得连骂带笑——什么狗屁神书?!我等怎会成了书中人,这天地如此真切又怎会只是书中小世界?
依云洞中,他小心翼翼养育一具新的肉身,自以为是逆天改命,绝不服输——去他的夺舍夺命!我便要你夺个痛快,让你看清自己到底抢来了什么东西!
断思崖边,他一掌拍落无辜之人坠落悬崖,掌心里藏着生生从胸口挖出的道心,仿佛以过往的自己作为殉葬,告别仙道,也送他独去仙道,从此再无牵挂,一念成魔。
绘梦卷中,他双目赤红,杀心大起,只愿屠尽天下负心无良人,要以最丑恶腥臭的鲜血献祭最亲爱的生母,势要为恨、为仇、为怨而活。
劫云之下,他认定天要忘我、地也容不下我,世间再也无我,一切人事物皆要逼他到死无葬身之地,一切巧合与必然都要夺走哪怕最后一丝光亮与希望,最纤细脆弱的蛛丝也不被允许垂落在他眼前!他恨,他心有不甘,他背水一战、于绝望中将自我献祭!
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白色的灰败景色,世间在一个个的瞬间变得渺小而单调,被怨恨不甘充斥,所有的肆意妄为成了死前最后的狂欢。
这世间必然是他看到的模样,若是有哪里不同,那边将其贴上虚妄虚假错觉的标签,而后继续恨下去。
竟是到了最后都忘了扪心自问,凭什么?
叶临风放声大笑起来,他看到过去的自己遍体鳞伤,眼底赤红一片,周身的魔气化作实质,黑雾缠身,逼着自己一同去灭了天下、灭了所有该死之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叶临风瞧着他,只觉得有点陌生,原来曾经的自己竟是如此模样?真惨。
见他不动,那个成了魔的他更加疯狂起来,不再管他,自在那一片天地独自战斗,杀人、杀妖、杀鬼,杀飞鸟走兽,杀草木花叶,杀日月星辰。
“你杀它们做什么?”
“它们容不下我……你还不懂吗?!这天地、这万物生灵……它们容不下我!!”那个双目赤红的他走到叶临风面前,拽着他的领子,身上的鲜血滴落成河,却仍不倒下,“你也是我,你应当最清楚,被一切逼上绝路、连最后一丝光亮都要抹杀的感觉有多绝望!你为何不动手!?”
叶临风看着他,而后看向他一路斩杀的那些东西,摇了摇头,“这月色很美,何必将其染红?”
“不,这月色本就赤红。”
“它们又为何要逼你去绝路?”
“因为它们狭隘、邪恶、恃强凌弱,因为它们看不得我一点好!”
“是吗?无辜之人明明在护你,你又为何要杀他?”他指着的,是躺在一旁的,崖底时的那个岳沉潭。
“他现在护我,将来便要护着我的仇人,现在不杀,更待何时?!”那个成了魔的他继续咆哮着,恨意滔天,“这世间何时又有了无辜之人,没有人是无辜的……他该死、该死、该死!!!”
“他在救你。”
“他没有!”
“你将好好的风景毁了。”
“这风景本就灰败不堪、不过是残垣断壁!”
太难看了。叶临风想着,怎么能这样难看?
于是他抽出自己的长剑,与面前的‘自己’打了起来,每过一招,他自身的修为实力便猛涨一分。
打到了一半,身后又冲出了另一个‘自己’。
那是稍显年轻了两三岁的自己,看起来脸上稚气未退,白衣红带,少年侠气,他说,“我来助你。”
叶临风以为他当真是来助阵的,几招过后,却发觉自己的修为又减缓了涨势,并且错过了数次能够一招制敌的机会。
白衣的自己仙气盎然,嘴角带笑,总是从容不迫,并无丝毫魔气,却不肯让他杀死黑衣的自己,也不肯让那个黑衣的自己反杀。
“你究竟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