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在吴亥的目光下,吴泓景已是浑身毛孔张开。他高速转着头脑,对吴亥说:“司马宗还在我手里!”
吴亥瞥了眼司马愉,反问:“与我有何关系?”说罢一抬手。
艾好懂了吴亥的意思,吩咐说:“把这人围起来!”
跪在地上臣服的众军甲兵士们便又窸窣起身,密密麻麻的刀枪反了方向,尽数对着吴泓景。方才吴泓景因为惧怕燕燎,一直站在院门处,于是前院突然就变成了围困吴泓景的瓮。
吴泓景还试图威胁:“你杀了我,司马宗绝对活不了。”
他这个庶弟隐在闲散王爷手下,却又把握了青州府衙,其野心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想要琅琊郡的军权和大安的皇室血脉。
现在皇室血脉司马殷和司马愉就站在一边,吴亥想要他们,难道会不顾他们父王的死活吗?
可没想到吴亥还真的不顾。
吴亥笑,还是那句话:“司马宗的死活,与我有何干系?”
这话刚落,司马殷立时冲着吴亥,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叫他:“吴亥,不要!”
燕燎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吴亥一直都那么淡然自若,因为从一开始,吴亥就没有担心过吴泓景会掀起什么浪花。
因为从一开始,一切都尽在吴亥的掌控之中。
提刀站在众兵士前,燕燎所视的吴亥,白衣沾尘,面上温和,却是他看不懂的陌生模样。
不,或者说,是熟悉的陌生模样——
是两年前,带军压至王城脚下,君临者般莫测的那个吴亥。
是上辈子,皇宫大殿,破风一箭的那个吴亥。
尤其…吴亥现在,长弓就负在背上……
燕燎喉头发紧,提刀的手捏地生疼,直直盯着吴亥看。
吴亥迎着燕燎的目光,温和笑意更盛:“燕王,你又这么看我。”
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燕燎哑声问他:“吴亥,你想干什么?”
燕燎是没有信吴泓景那番鬼话的,什么“吴亥把你父王推上死路”的这种鬼话,燕燎压根就不可能信。
他是重生回来的,即便再不愿意面对父王的死,心里也是无比清楚父王到底是因何才死的,又怎么会被吴泓景信口开河的蠢话挑拨?
上辈子燕燎最大的遗恨是没法把父王尸骨收殡,这辈子却被吴亥好生带回漠北,安置于香山寺诵经超度……
燕燎低眸抿唇,他以为,吴亥留下一封“恩已还”、留下一场乱战后绝然离去,便是和自己划清了这十年。
但是他如今这样,又是想做什么呢?摆着一副无喜无悲、戏谑众人的脸孔,他想干什么?
燕燎火起,
斥道:“吴亥,你过来!”
吴亥望着燕燎上挑的眼角,还有眸子里升腾的怒火,抬手勾上了背后箭翎。
当下,燕燎手上的青筋便又暴起了。
吴亥凤目一暗,冷笑道:“怎么?我不过去,不听你的话了,你生气了?”
众兵之间,吴泓景心中一喜:有戏!燕王和吴亥这气氛,是得掐起来的。
燕燎一窒,心肺微微有些烧灼之意。他压下怒气,再次问吴亥:“吴亥,你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你是想要权势吗?你是想要…天下吗?
这辈子在漠北长大的吴亥,他难道也是想要天下吗?
他一个人,竟然想要天下?
不,他哪是一个人。燕燎扯唇,叹息般摇了摇头:“吴亥,是我看错你了。”
吴亥一直快速流淌的血液在燕燎此话落下后,竟然还能沸腾到一个新的高度!就连平缓跳动的心脏,也于一瞬间激跳起来!
勾住箭矢握于手中,吴亥冰冷道:“看错?燕燎!你何时看过我!”
这是吴亥这辈子,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出燕燎的名字,燕燎听到吴亥用这么冰冷的声线叫自己的姓名,竟然被叫的一怔。
吴亥简直觉得可笑!
燕燎到底是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他怎么说得出口“我看错你了”?
他何时看过自己!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子?
他十年在漠北,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千人千面,如履薄冰,为了积攒力量,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
看错?那么在燕燎这双时而怒火时而杀机的漂亮眼睛里,以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难道以为,谁都可以活成他那副恣意轻狂的热烈模样吗!
长睫挡住眼眸望不到底的深寒,吴亥手心捏着箭矢,缓缓往火势肆虐的后方走。
他生来就不是燕燎那样的人,他习惯了暗处,看遍了黑暗,不甘于黑暗,终有一天还想要凌驾黑暗。
他也不喜欢亲自刀刃血战,他喜欢洞悉人心,密谋布局,纵横捭阖,最后稳操胜券。
他心智缜密,识人识欲,谨小慎微,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与物,寻找和制造着机会,收集一枚枚色彩各异的棋子,将其通通拢进错综复杂的棋盘,等一个可趁之机,为己所用。
他就是这样的人,是和燕燎截然不同的相反的人。
燕燎上前一步:“吴亥!”
吴亥站在卷起的火舌前,微微侧首:“你问我想干什么?”
我想干的从来就没有变过,我想要站到众生之巅,我想要把你从天上拉下来,一点点折辱你,染黑你,毁了你。
“我和你不同,我心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天下,没有苍生,有的,只是日日夜夜浸毒我还在跳的心脏的…欲望。”
繁复花纹的银白箭矢往火舌上一燎,箭矢上略上火焰,
滋滋燃烧起来。
吴亥脚尖轻点,踏上高处,于巨大满月之下,白衣拂尘,立于前院最高的阁顶那一寸尖上。
取箭拉弓,长弓当满。
火箭搭在弦上,面无表情地对准了地面。
燕燎一颗心剧烈跳动,努力按耐着暴躁,咬牙叫他:“吴亥,你下来!”
你要是再用箭对着我…我…
吴泓景哈哈笑了两声:好样的!
可下一刻吴泓景就笑不出来了,那燃着火的箭,分明是对着他的。吴泓景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吴亥沉声说:“吴泓景,我允许你逃跑,看看是你的身手快,还是我手中的箭快。”
吴泓景冷汗从额角瀑布般流淌下来:“你!”
好个吴亥,竟然要戏弄他!
司马殷紧紧搂着司马愉,带着一丝哭腔:“我父王…我父王还在他手上啊!”
燕燎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看起来无比正常却又哪里都不正常,处处透着诡异疯狂的吴亥。
吴亥还在睨着吴泓景,吴泓景咬牙,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五千军马中,唯一的生机,就是接受吴亥的戏弄。
心中恨得牙痒,吴泓景冲着包围他的兵士大喊:“还不滚开,没有听到吗!”
艾好手一挥,众兵士退开了一条路。
吴泓景悬着一颗心,用尽毕生所学,几乎就像吴亥手中的那支箭矢一样,爆发力十足的迸了出去。且他还不傻,求速度的同时,泥鳅般贴着墙壁游跑。
吴亥却冷冷一笑,将弦上火箭对准十丈外的阁楼楼尖,“嗖”的松手,于虎口擦开一道血痕中,火箭撕开灼热的空气,气势如虹,直贯划过一道亮光,正中十丈外阁楼那点楼尖。
霎时,楼尖炸开绚烂火花,灯火点起,亮堂如白昼,与王府相对相应似的,烧了起来。
吴亥从一开始就没准备亲手杀了吴泓景。
他讨厌鲜血,讨厌肮脏,怎么会亲手杀人呢?
可他会放过吴泓景?不可能,他要让吴泓景跑,绝望地跑,然后抓住他,最后让人点燃他,让他也尝尝,被火烧灼,是怎么一种滋味。
司马殷不可置信,喃喃道:“他是谁…他是这样的人吗?”
燕燎提着刀,火光里轻功窜起,挥刀就向吴亥迎了上去。燕燎怒问:“那座阁楼又是什么?你又放出了什么信号!”
银弓格挡住腰刀,吴亥冷冷道:“封城!”
艾好单膝跪下,“领命!”
说罢,他也不撤走院子里的兵士,而是疾步走出了前院,带上外围的两队兵马,遵守命令,去封住城门。
只是…艾好奇怪地看了眼被吴亥点燃的阁楼。
那里是藏了火油吗?不然仅凭着一支火箭,这么快就能点燃阁楼?
还是说,那里也有吴亥布置的人?这一箭只是个信号,有人收到信号,烧了阁楼,再向另一处的人递出信号?
艾好:“……”
太麻烦了。他是不会懂的,也不想懂。他和吴亥,只要各达所需就够了,其他的,他不在意。
而前院上空,燕燎举刀相向,和吴亥手中银弓斗在一起,燕燎拽住吴亥的衣领,将他往背后阁楼上狠狠一贯,怒道:
“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的欲望是什么,你来琅琊,就是为了耍着两方势力玩,最后为你所用吗!”
然后,你要用得到的势力,来对付谁呢!
这话说完,燕燎喉咙一甜,一口血气涌上,伴着肺腑里的灼热,差点冲了出来,但燕燎硬是往下一压,把这股血气又给逼了下去。
吴亥深幽的眼眸盯着燕燎看,盯着燕燎手中的刀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