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哒哒的头发服帖地顺在背后,水痕沿着流畅的脊背线条,一路探进了下腰的布料……
吴亥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恨不得上前一步把眼前的人活吞了。
与燕燎并排坐下,中间空出了两人宽的空隙,放着吴亥从外面找回来的果实。毕竟是树林,多的是野果。
和燕燎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吴亥眼神所视的是篝火前的树壁。树壁粗粝,一杠一杠的竖纹,人影在上面影影绰绰,看不出个人形。
吴亥才发现,这竟然还是棵梧桐。
死掉的空心梧桐。
燕燎把衣服挂在长长的树枝上,试图用火来把衣服烘干。他问吴亥:“你是怎么做得到原路折返的?”
这真是足够使燕燎惊异的事情,林子里不是布下了阵法吗?
吴亥声线喑哑,回答道:“计数啊。两棵树记一步,不转向不拐弯,用刀留下记号。”
燕燎:“……”
他就不该问…听了也不知道计数是个什么鬼…
吴亥本来就没准备走远,他不过是出去歇歇火,能找到果腹的东西更好,找不到也就算了。
这下倒好,出去一趟,火更旺了。
燕燎中规中矩的“喔”了一声,转头睨他:“要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吗?”
吴亥几乎是阴戾地瞪向燕燎的。
但才一转头,火光中燕燎匀称的肌理上,视线看到的是刀疤剑痕,触目惊心……
吴亥:“……”
在他身体里翻滚着的无处倾泻的火焰,蓦地被燕燎心口一道长长的刀疤狠狠往下一压。
这道疤吴亥尤其熟悉。因为他也曾在燕世子身上留下过类似这样的一条疤,就连长度都和这道无比接近。
但绝不会是这道。
隔了七八年,自己曾经留下的那道疤,肯定早就淡得褪成了肤色。
在漠北,人人称奉燕世子为战神,传颂他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神话。原来,不败的神话不过是用一道道伤疤换回来的。
这些伤疤或大或小,随性的分散的落在皮肤上…倒是没有看到有什么新伤,只是身形瘦削了不少。这两年,燕世子想必没有轻松过。
吴亥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燕燎身上撕开。
燕燎忽然开口了:“吴亥,你怕疼吗?”
从刚才起,吴亥就一直在看自己身上的疤痕。
吴亥垂下眼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燕燎扯起嘴角,低声说:“你怕疼。以前每次我揍你,你都疼得几欲哭出来,可你偏偏又没有一次真正掉下过眼泪、也没有一次真的哭出过声。”
这也是为什么燕燎对吴亥的厌恶是一阵一阵的。
每当燕燎看到吴亥的软弱时,就恨不得杀了他,可每当看到吴亥的坚韧骨气时,又会矛盾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十年一晃而过,浮云苍狗。前世今生,孽缘像是一道斩不断的线,没有理由地把燕燎和吴亥连在一起。
且,这道线丝毫不讲道理,它不允许燕燎伤害吴亥。
燕燎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所以雷霆震怒过,所以百般刁难过,如今…他却又心软后悔了。
“我以后…都不会再欺负你了。”
吴亥差点嗤笑出声。他只差回应燕燎:以后?你以后还想怎么欺负我?你以后也得再能欺负的了我!
吴亥早不是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孩子了,更不是站在范先生身后抬头仰慕骄阳的卑贱庶子了。他可以是吴亥,也可以是吴濯,只要他想,他还可以成为任何人!
吴亥捡起一个鲜红果实递给燕燎:“填饱肚子后就睡吧。”
燕燎勉强烘干了衣服,拧着眉头把皱巴巴的衣服又套回了身上。
吴亥这才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燕燎注意到吴亥奇奇怪怪的眼神,踢了脚火焰,忍不住发冲:“你坐近点是会被烧死吗?倒是烤一烤衣服啊!”
吴亥瞅了眼燕燎紧拧的眉头。你看看,刚刚还说以后再也不欺负人了,这连一晚上都没过去呢,就又凶起来了。
不过,还好说出的话没有恶意,反而是一番好意。
吴亥没吭声,反正燕燎把衣服也穿起来了,他也就坐的离火近了些。
这林子的野果实在太难吃了,两个人各啃了两个,谁也不想再伸手拿第三个。
在树洞口的两边,燕燎和吴亥一人一个位置,靠着树壁合上眼睛休息。
柴火噼啪作响,烧着烧着,在后半夜完全熄灭了。
外面雨声未息,雨水砸在水坑里的声音“哗哗啦啦”,伴着偶尔咆哮两口的狂风,以及时不时的鸟兽嚎叫,吴亥…了无睡意。
他睡不着,并且还莫名有一点不敢睡。他怕睡着了,当着燕燎的面,又入了那面目全非的梦境。
一动不动靠在树壁上,吴亥满脑子都是燕燎赤着的瘦削的身体,不想去想,却控制不住地将其和梦境里的那个燕燎逐渐重合。
但却又重合不上。梦境里的燕燎,身无寸缕,肌肤白皙,上下没有一道疤痕。
燕世子当真不会疼吗?那么多旧伤,他真的不疼吗?吴亥看了都觉得疼。
吴亥是怕疼的,自有记忆以来,他无一天不是在被鞭打中度过。
谁都可以鞭笞他,谁都可以辱骂他,他是不该出生的孩子,低贱到了泥土里。泥土里连水都是黑色的,终日望不到阳光,不知道何为活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把他从脏乱黑暗的地下拉了出来。
“漠北王治理边境有功,圣上念漠北王功德,又念姑苏王儒慕,同意了新封的漠北王世子莫名其妙的要求,要从姑苏给他送过去一名贵子,说是做个伴儿。”
“嗤,姑苏与漠北几乎没有情分,讨伴讨到姑苏来了?依我看,是想攀龙附凤吧!”
“可不是嘛,倘若漠北王生的是个闺女,是不是直接就要讨要女婿了?”
“管他呢,反正讨要的是那个贱婢生的儿子,死了都没人看一眼的,送走就送走呗,还能少给王妃添些堵。”
别人说什么,吴亥通通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没有人再鞭打他了,没有人再辱骂他了。
他在意的,是渡过舟舫、坐过马车后,发现这天地竟然这么宽广,有朝阳,有日暮,有风吹,有雨雪…还有,一个叫燕燎的,耀眼如厮的少年。
他以为这就是活着。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耀眼的少年,面若寒霜,将冰冷的刀刃,一次次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终于是明白了,这世上纵然是有千般良辰、万般美景,却通通从不属于他!
天地不仁,万物残酷。唯有强大,唯有站在众生之巅,成为万人景仰不敢目视的神祗,他才可以得到所有不属于他的一切!
他才可以,真正出现在一双双眼睛里。
“你睡不着吗?”
清昂的声响像是一道惊雷,把思绪翻飞的人炸地猛然睁开了眼。
吴亥:“……”
燕燎好声好气地问他:“是还怕吗?”
吴亥:“?”
怕什么?
燕燎轻笑:“你每晚入睡,床头必点上一盏烛灯。”
这么大的人,怎么会怕黑呢?燕燎表示瞧不起他这一点。
吴亥:“……”
哎,算了算了,怕黑就怕黑吧,总不能因为怕黑,又把人打一顿吧。说好了以后都不欺负他了。
燕燎说:“柴火全烧尽了,外面的树枝都是淋了雨的,就是捡回来,肯定也是点不着的,你只能将就着睡了。”
吴亥发现他的理智总能轻易被燕燎拨乱,乱到近乎恼怒:“我不怕黑。”
燕燎又轻笑了一声:“行,你不怕黑。”
还犟嘴,真的是,啧!
吴亥转头看向燕燎,浓稠的夜幕里,他都能描摹出来燕燎的嘴角正勾着什么样的弧度。
可恨!
“没关系,你可以靠到我身边来。”说完,燕燎还在身侧拍了拍,沉闷的声音响在地面,像阵阵蹦跳的心跳。
吴亥:“!!”
见吴亥不动,燕燎又补了句:“咱们俩的衣服都脏,我不嫌弃你。”
这话一落,吴亥的眸子彻底地沉了下去,深沉,幽暗,比眼前的黑暗还要浓稠。
燕燎这个人…真的是没心没肺至极!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吴亥都想不通!
燕燎可以对所有人伸出双手,对友人可以,对敌人也可以。燕燎总是漫不经心的调笑着,完全不顾在别人的心海里撩拨起多大的风与浪。最可恨的是,他喜怒无常又持强自大!
吴亥咬牙,被燕燎气得恨不得…恨不得……
“啧,你这人怎么这么变扭?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你至于吗?”
吴亥不搭理燕燎,燕燎的一番好意冷了场,虽然燕燎也知道,可能对吴亥来说,真的至于…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吴亥阴沉一笑:“兄弟?”
谁跟你是兄弟!
黑暗中燕燎的目光飘忽起来:“是啊!”
咳咳,虽然…我以前过分了,你现在还记恨着我呢,但我以后可以对你好点。
吴亥咬牙切齿又把这两个字从嘴里过了一遍:“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