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亥微弱的动容重新沉为清淡,描进幽黑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倒映成了燕燎的身影。
吴亥摁住燕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燕燎挥开吴亥,哑声说:“吴亥,我要杀了你。”
吴亥笑了。
你要是真想杀我,一次次地,又为什么不真正的杀了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背后千军呐喊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飒飒下落的雪好像也停了下来。
天空灰沉,地面殷红,折断的长矛、钢刀,倒地的人、马,把天地间变得分外狭小。狭小,并且阴郁。
燕燎转身,抿着唇看一地狼藉。
此时最不知所以然的当属燕羽。
本来燕羽只以为是纳玛人卑鄙无耻,临时又背信弃义罢了。
可当燕羽看到燕燎和纳玛的主将争缠许久还没有分出生死后,就觉得非常奇怪了。
这得是谁如此了得,能在燕燎手里坚持这么久?
燕羽极目远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怎么会是吴亥?他不应该被旦律杀了吗?没死?难道说这些纳玛人是他带来的?”
燕羽的四肢百骸又泛上了恐惧,这种恐惧比燕燎刚刚揍他来的还要更汹涌。
燕羽的心中尽是疑问。
为什么吴亥和纳玛人是一伙的?他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到一起的?那旦律呢?自己和旦律的联合,难道吴亥一直是知道的?还是说自己和旦律都被蒙在了鼓里?
燕羽:“……喂喂,这个可比世子还小上两岁吧,这个也是魔鬼吗?”
燕羽只觉得头如斗大,一时间都分不清三军混战的意义在哪里,更分不清现在的敌人又是谁了。
无论敌人是谁,在此刻却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城门破开,所有私兵尽数出城迎战,却吃了被反攻的亏。而争战正热时,王城的禁军也在禁卫的统领之下出来支援。
这一战死伤惨重,非要说的话…看起来,这里似乎没有赢家,没有胜利者。
纳玛的主力军差不多只剩下几支小队,耶那呵阵亡,海俏又挂了彩。
燕燎带来的冀州骑兵,阮弘方阵亡,百里云霆负了伤,基本上全军覆灭。
至于燕羽的私兵,那是最惨烈的,纳玛简直是就是盯着他在打,待战局谢幕,只剩尸骨成山。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
燕羽忽然茫然地立在城楼之上,看着远处燕燎和吴亥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看着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傻眼地想,这个姑苏质子,这么强吗?
而海俏也回过神来,他此时也惊觉过来,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这似乎和计划中出入的太大了!
海俏奋力拨开百里云霆,轮着巨型钢刀冲向吴亥。他脸上的得意早就消失不见,此刻都成了困惑和愤怒。
海俏愤怒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天地间:“吴亥!!怎么回事!!”
也就在这时,吴亥按住了燕燎的手,他对燕燎说:“世子,燕羽在城中派去纵火的人,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个信号,他们都会退开。”
燕燎冷笑:“所以呢?”
吴亥说:“燕羽的反叛,我已经帮你平了。”
燕燎还是那句话:“所以呢?”
吴亥眨了眨眼:“世子昨夜答应过我,若我引开纳玛巡兵,待你领兵回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现在还算数吗?”
“你觉得呢?”燕燎咳出一口血:“你背叛我,我还答应你什么条件,吴亥,你在想什么呢?”
吴亥面上表情却一点也没有动容,他认真地点头附和:“也是,世子对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空口诺言,向来是算不得数的。”
吴亥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寒天雪地里,像玉石相击,狠狠地勾在了燕燎的心上。
燕燎扬手,手中刀向后一抖,抗下了海俏劈下来的钢刀。
海俏用得是蛮力,他的臂力力大无比,这么向下一砸,燕燎虽说接住了钢刀,身下的马两只前脚向下一折,趴倒向地面,燕燎按着心口跃下马,转身回击海俏。
燕燎现在全是对吴亥的恨意,他对上吴亥无可奈何用不得全力,对其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哪怕是一身伤,出手的刀对上海俏招呼,还是迅猛可惧的。
吴亥望着燕燎忽然又凌厉起来的招式,沉沉的眸光又晦涩了几分。
吴亥忽地开口:“还剩下些兵马,不赶回纳玛可以吗?旦律还等在那儿呢。”
话音一落,海俏的脸色就跟黑云遮面似的,半天憋出个“你很好”,随后被迫收兵,带着活下来的伤兵、残兵又急匆匆地窜走了。
真正是来势汹汹,颓然而归。
燕燎沉着脸盯着吴亥,吴亥说:“别这么看我,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能干,只能想法子使些小手段。”
小手段?
燕燎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吴亥下一步要如何走。
要去纳玛?回漠北,还是离开去别的地方?
他在走之前,还要做什么?漠北王城里,还有多少他的人?
对上吴亥沉静的面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浑身都撕裂般的痛。
城门前剩下来的兵士们也都脱了力量,自发努力维持起一个队形,等待主将发令。之前握在燕羽手中的那些私兵,在这一战后,也不敢再对燕燎不敬,灰头土面地挤进禁军中,低下头表示臣服。
夜幕降临,天穹灰红,一切终于暂时结束。
吴亥说:“我跟世子回宫,世子愿意听我解释吗?”
吴亥也不想再和燕燎打下去了。说起来,他本就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人。能用脑子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用刀剑呢?
燕燎还拎着刀,戾血累累沾衣,拂袖尽是腥气,他今日,又不知杀了多少人。除了眼前的罪魁祸首。
吴亥正色道:“但世子不能叫人把我关起来,你要带我回宫,亲自审问,我可能就老实交代了。”
这点还用吴亥说吗,不知道吴亥手里还有哪些棋子,燕燎又能把他交给谁去处理呢?
直到现在,吴亥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超然自得。他往日里的臣服表象,终于彻底的崩塌了,已经不需要继续伪装下去了吗?
吴亥还打着什么谋划吗?
燕燎看不透,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少年,原来如此深不可测。
赤兔马自发地跑来燕燎身边,燕燎跨于马上,隐忍着心中暴虐,将吴亥一同拉上马背。
以不变应万变吧,总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在最后的暴雪来临之前,解决一切吧。
“整兵,收队。”
燕燎下了命令,伤员们互相扶持,禁卫军的副禁卫跪到燕燎脚下:“世子,这里交给末将,请您速速回宫,众大臣全在宫中,人心不安。”
燕燎点了点头,沉着脸进了城。
只有这夜,王城街道上千家万户无一家点灯,黑暗与肃静包裹在城中。近在咫尺的一战,让所有百姓都害怕到了极点。
更别说出门迎接欢呼庆幸。
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
骑马进了王宫,吴亥是径自把燕燎往寝宫带的。他和燕燎之间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一战而结束,相反,是因为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一名宫女上前接过燕世子血迹斑驳的腰刀,另一名则匆匆拉开寝殿的门,要去准备热水供燕燎沐浴更衣。
吴亥出声阻止了她们的忙碌:“都下去吧,世子和我还有事要谈。”
宫女面面相觑,在燕世子表示应允的目光下,虽然担忧却也见怪不怪地退下了。
吴亥关了门,点上宫灯,将宫殿照的一片明亮。
于燕燎面对面坐在席上,吴亥问:“世子想从哪里开始问?”
燕燎挺直着背脊,不去碰还在潺潺流血的伤口,反问吴亥:“你想从哪里开始讲?”
本以为燕世子会更暴跳如雷些,却没料到他比预测中要平静不少,吴亥还悄然惊讶了一会儿。不过这点微不足道的惊讶并没能影响吴亥,
吴亥说:“我回来漠北的时候,咸安已经内乱了,不然我没准备现在就动手。”
燕燎挑眉:“你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的?”
“勾结?”吴亥说:“利用纳玛很久了,不过要同时牵制好旦律和海俏,一开始可花了点时间。”
“燕羽那边也是你?”
“那倒不是,燕羽在冀州悄悄换了私兵,我查了一下,发现原来他是想给父亲讨个公道,预谋不轨;正好旦律也感觉到纳玛族里气氛有些不对,所以我就默默在他们之间顺手推了一把而已。”
燕燎默了默:“你查了一下?”
“世子口渴吗?”吴亥起身,去隔壁沏了两盏茶,端回来一杯放在燕燎面前,一杯托在手中,啜了几口饮下。
“因为世子有时候忙起来会全然忘了我,有时候不忙又管的太宽,所以我这边动作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使得今日这战有些草率。”
燕燎押了口茶,他讨厌吴亥这种云里雾里的讲话,寒声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就算自己没有想过内鬼是吴亥,吴亥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相当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