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高平满腹心事,但也没有拒绝。
两人到了厅堂,贺林轩正在座上喝茶。
看见他们相携而来饮下口中茶,他才放下茶盏,起身施了一礼。
“见过何大人,今日到府上叨扰了。”
何谚见他行的是平礼,而非官礼,行色从容,不由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郎君不必多礼,说来,我还未当面谢过你的心意。”
“我听管家说了,你送来不少亚龙酒肉。此物难得一遇,倒是我夺人之美,只是以钱银答谢太轻,却不知郎君意下如何呢?”
他一开口便问贺林轩想要什么样的谢礼,难免有逐客之嫌,但他本就没必要对这个不知来路的陌生人热络。
贺林轩也只当不知他透露出不愿深交的意思,闻言笑道:
“我从京城往来山水镇不过两回。第一回 遇上那猎户得了山中宝物,第二回便听说大人急需此物,又恰恰将亚龙酒肉带在身边。”
“如此说来,不正是天赐的一场缘分?”
“既然我与大人有缘,此物也与贵府有缘,谈谢礼,未免有负老天爷一番美意。大人委实不必如此。”
何谚听得笑出声来。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往他府上送礼,还送出一场缘分来。
他道:“早便听说郎君为人风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贺林轩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轻笑道:“这茶对了人的口味,便是好茶。这话,自然也要遇上懂得欣赏的人,才是好话。看来,我该谢大人的欣赏之意才是。”
闻言,不说何谚,便是一直绷着脸的师爷也笑了起来。
这张嘴果然厉害,不过,人也够不要脸的。
高平朝何谚看了一眼,算是肯定了大人对此人不好对付的评价。
何谚见贺林轩不着急说自己的来意,便主动道:“方才听郎君说自己是京城人士,本官也在京城混迹过,京城大族还算认得几家。却不知贺郎君是哪家的人,我可曾识得?”
贺林轩摇了摇头,道:“大人面前不敢说虚言。”
“如今南陵局势纷乱,主家虽说是因为老奴还乡,才来山水镇谋一份福祉。但说到底,不过是为家中后人安排一条退路,我不便多说,还请大人见谅。”
何谚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复。
南陵的几个家族在他脑中过了一遍,依然看不破此人出身,便笑笑道:“听说府上收容了王刘二位大人的家小,看起来,倒不像是对局势顾虑重重的人家。”
贺林轩当然听出他试探之意,没有避开这个话题,反而道:“相比起大人,我们不过略尽心意罢了,不敢居功。”
何谚怔了下,道:“郎君何出此言?”
第46章
何州牧在厅上招待客人的时候, 他的夫郎蓝氏正在接收亚龙酒和亚龙肉。
亚龙肉足有四十斤,而那酒更了不得。
半人高的酒缸, 里头有一截亚龙肉和各样药材,拆去酒封,便有酒香扑鼻而来。
蓝氏面露惊喜,“且不说药性如何,闻着味道, 这酒就不是凡品,大人有口福了。”
说着,他让人将酒封仔细盖回去,问道:“大人可有说留客人在家用饭?”
他身边的小厮上前道:“这倒未说起, 只是, 方才大人将客人请到书房去了,只留高师爷陪客说话。”
“哦?”
蓝氏面露惊讶。
小厮跟随他多年, 自然知道他的疑惑,便小声道:“大人与贺家郎君相谈甚欢,几句话就笑了三回。”
“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忽然说起三原县前头那位王大人来。贺家郎君说咱们大人和王大人是同榜进士, 当年在京城赶考时同住在一家客栈里,交情甚笃。大人便打断了他,请他去了书房。”
蓝氏微微蹙起眉头。
夫君和那位王大人有私交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如今王家出了那样的事,这交情往小了说没什么,但若被人拿来做文章, 难免要连累夫君的仕途。
此人却一语点破,到底是何用意?
书房中,何谚和师爷也有这样的疑问。
何谚请他坐下,笑容中带着一点深意,道:“我和王大人的故旧,南陵甚少人知。郎君是从何处听说的,今日又为何对我说起这些?”
贺林轩看他戒备,摇头笑道:“大人不必紧张。”
他低叹一声,感慨道:“我不过是偶然听家中长辈说起罢了。当年大人年少高中,王大人虽年长些,但也是青年才俊,名列二甲,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听说您离京时,李老太傅还赠您一言,让您多和王大人学一学,改了身上的急脾气,万事以稳重为先。”
“没想到,世事无常。阔别经年,隐忍如王大人也被逼得做出御前斥上的事,遭了大祸。”
见二人面有哀伤,贺林轩转开话锋。
“王大人清廉公正,是个好官。但他出身寒门,与京官没什么交情,可他被问斩后,竟有三位大员为他求情,免他家人株连之罪。”
略一顿,他看向何谚道:“想必,大人为此事欠下不少人情吧。”
王家人身份特殊,李文武将他们买回来,便是因为当初祖父赏识王大人的情分。
这种事可大可小,他自然和贺林轩说明原委,后来提起何州牧,才说了自己的猜测。
如今贺林轩看何谚的神色,就知道李文武想的没错。
的确是这位何大人为之周旋,才保住了他们家人的性命。
何谚深深地看了贺林轩一眼。
他为了避嫌,将王家后人安排到山水镇的官牙后从没有和他们接触过,没想到还是被人看出端倪。
他道:“郎君既然愿意给王兄的家人安身立命之所,想必与我是友非敌。只是,你竟连老太傅给我的临别赠言都知道,却让我对你的出处越来越好奇了。”
贺林轩见他放下戒心,笑道:“不过都是乱世求存的人,何必谈出身。”
“我也和大人说句明白话,家中将山水镇当做避祸之所,日后若真到了那一步,大人自然知道我是什么人。”
“而我此番前来,不为别的,只是和大人交个朋友。”
“既到了贵宝地,总不能避世而居。朋友是不嫌多的,所以今日我才厚着脸皮上门来,和大人攀攀交情。”
何谚见他说攀附之事都一脸坦荡,不由笑起来。
“我听银生说,郎君在山水镇外买了地,有意在那里做些营生。却不知是什么买卖,可需要帮忙?”
他愿不愿意和贺林轩交朋友是一说,但毕竟受了他的好处,那亚龙酒肉还非同一般,自然要投桃报李。
贺林轩听他主动表示,也没装清高地往外推,反而直接道:“大人既然愿意帮忙,我就却之不恭了。”
何谚又被他的厚脸皮惊了一把。
才刚说是交朋友,话音还没落地呢,这就要让他帮着办事了?
他笑容不变道:“郎君且说来听听,是何处为难。”
贺林轩笑道:“为难事倒是没有。不过,我听说大人喜诗文,每年暮春时景都会办文会,广邀学子一聚。只是不知今年能否移步山水镇,将地点安排在我的酒楼?”
“酒楼?”
何谚没说话,高平就讶声道:“诗会乃风雅之事,在酒楼办,不合适吧?”
“高师爷若知我开的是什么酒楼,就知道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办诗会的去处了。”
贺林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起身在桌面上铺开。
他有备而来,这图正是他亲手绘制的鸟瞰效果图,后院设计的园林景观和曲水流觞都已经画好,比楼盘模型看起来更直观。
“二位看,如何?”
打眼看到那图纸,何谚二人就坐不住了。
那画法见所未见,仿佛院楼都立在纸上,犹如实景就在眼前。
隐下眼中惊色,两人才留意起纸上所绘的景色——这别院雅致,全大梁也没有人舍得用这样的地方做酒楼,这位倒是标新立异。
而贺林轩给他们的惊讶远不止如此。
见他们细细看图,贺林轩趁机介绍起自己的酒楼。
他说四方来贺专为读书人而开,文斗擂台的事他隐下不提,着重说了后院曲水流觞的部分。
一番形容已经让好风雅的何谚心生向往,再听贺林轩道:“曲水流觞,兰亭丝竹。高会群贤,妙语连珠。岂不快哉?”
不由点头,面露赞色。
倒是高平比他了解行商的事,开口道:“曲水流觞之法甚妙,只是如此风雅之地,郎君偏要牵扯上黄白之物,倒是可惜了。”
何谚深以为然。
话说的再好听,也是拿风雅做买卖,未免落了俗套。
贺林轩一听这位就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典型,挑了挑眉,道:“师爷此言差矣。”
“哦?某愿闻其详。”
高平有些不服气,但态度还算谦和,洗耳恭听。
贺林轩笑问:“什么是雅,什么是俗?”
“寻常人眼里,诗文谈吐为雅,文质彬彬为雅,与之相对便是俗。但二位可知,这不过是小雅小俗,在这之上,还有大雅、大俗之分。”
两人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见他头头是道,便凝神听他如何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