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给自己倒一杯水,虽然天还没有大寒,却已经要依靠暖炉续命的顾相,身着朝服,坐在桌边,弯着眼看他,忍不住笑:“再来一段。”
贺将军抑扬顿挫的动作就微微停顿住,沉默片刻,俯身打理一下自己同样繁琐的庄重朝服,然后放下书,无言转身幽怨:“是谁让您变得这亚无情……?”
明亮的灯火打亮他愈发坚毅的轮廓,显现出其中的无边困惑,顾和直视着他,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实际上这算是阔别已久的见面。
君王在外,即使左相才高,能够稳固局势,也总有兼顾不到的地方,因此,早在数年前,楚珩选择重回帝京,边关事务就被全部交托给了贺钧。
如今的贺将军,诸事缠身,也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帝京大宴,四方来朝之时,才能匆匆赶回来一趟。
然而一回来就喜欢看话本,顾和甚至怀疑,他家小团子之所以整日缩在太学里给人念段子,受的就是这个小叔叔的影响。
不过随着天色渐晚,一盏盏明亮温暖的灯笼被挂起,前方传来的愈发清晰的礼乐之声时,也证明着大宴即将开始,给人叙旧的时间并不宽裕了。
一年一度,四方来朝,中秋大宴,举国欢聚之时。
这是楚国非常重要的活动,不仅仅有美好的寓意,更关乎着各方势力的平衡。
抱着小小的暖炉,觉得前边差不多要有人来催促了,顾和站起身,歪歪头,看向恋恋不舍抱着书的贺将军:“看完了吗?”
贺将军显然没有,兀自抱住话本不松手。
顾和眼睛里逐渐露出笑意。
因为贺钧大宴后马上要赶回边关去,时间很紧,因此,每年的时候,他都会把人提前扣一会,也是让他的有时间和小团子见一面。
当年他们回京的时候,贺钧便把团子跟着送来了,边关苦寒,小家伙又不适合战场,还是秀丽温和的帝京适合他。
而有熟悉的长辈在,加上年岁大了,小团子也没太反抗,乖乖回来,如今蹲在太学里讲段子,行程极为忙碌,也是京都一霸。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来,好像是被太学里的事绊住了脚,但已经托人传过话,一会就到。
实际上做小叔叔的看起来也不太在意侄子到没到这件事,只是专注的看话本上稍显稚嫩,却已经初具风骨的字迹。
顾和看到了,走过去,俯下身,一眼看到那句大大的“小叔叔阅”,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出来,轻声道:“拿走看吧,本来就是留给你的。”
贺将军听了,转过头来,状似吃惊的把拳头塞进嘴巴里:“……还有这种好事情?谁给我留的,如今的帝京,还有人能想起来孤寡的我?”
他这样惊喜的语调,顾相听了,都忍不住沉默片刻,不忍道:“倒也不是……阿珩没收团子的。”
贺钧:“小兔崽子。”
骂着,眼睛里却有温软笑意缓慢浮现。
只可惜小兔崽子不在,只有收缴了小兔崽子话本本的大杀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站在了门口,无声立着。
名满天下的楚王珩,时光好像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大痕迹,依旧是眉目锋锐,神情冷淡,好像高山冰雪般,不可攀折的模样。
也依旧是只在遇到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像是化入水中的冰棱般,染上温和神色。
当然,贺钧不是这个人,也不享有这个待遇,贺将军只配被陛下冰冷的目光在冻成狗,自己给自己念话本,然后一个人瞎逼逼。
楚珩进来,照例先在门口处站一会,散散在外携带的风,他不语,冷淡扫一眼年纪一把,却依旧戏很多的贺将军,无声警告。
贺将军立马就规整站好,抱起来这一行收获的各式话本,识趣道:“大宴见,告辞。”
说着走了。
顾和含笑看他的背影,摇摇头,转而走到一袭黑衣,俊美凌厉如兵刃般的君王面前,想了想,先是轻轻的啾一口他的唇角,然后放下暖炉,伸出双手。
修长漂亮的手指摊开,带着被暖炉熏染的热意,轻声道:“过来。”
因为沾染了屋外凉风,连走到门口时都要停一会儿的陛下,听到了,面容上浮现出罕见的犹豫神色。
顾和看着他,哭笑不得,清隽的眉眼都敛成无奈神色。但这只崽数十年如一日的珍惜他,他自然也是同样的。
于是一边温声道:“无碍。”一边伸出手,要自己动手,不说多的,至少给傻崽稍微暖一暖。
就被一张谨慎的,如临大敌的冷刻面容阻止在原地,面容的主人犹豫着,想了想,半晌,学着他,双手同样摊开。
不过与他整个手掌摊开不同,小崽子只敢各伸出一根手指过来。
微凉的手指放进温热的手心里,顿一下,轻蹭般勾一勾。
这样就可以了。
正看过来的灰眸澄透,睫毛浓长,极为漂亮,映在暖融融的火光里,看起来有点无辜,一点也看不出来在前朝时杀伐决断的模样。
顾相:“……”想啾。
来到前殿,不多时,大宴开场,乐声靡靡,丝竹缭绕,分外热闹。
因为是楚国的传统节日,所以举办的很隆重,坐在高高的宴台上,一边是楚国重臣,一边是四方来客,诸多景致,一览无余。
顾和弯着眼看,手指搭在膝盖上,慢慢喝着酒。
大月国特意送来的“和春好”,酒性温和,口感极好,还有养人的功效,算是难得适合他的东西。
只不过平时养生习惯了,也不太想的起来,也就是今日心情好,不知不觉多喝了一些。
至于为什么心情会好,脸颊已经微泛上红意的顾和,握着手中的酒杯,抬头看宴台大殿中的通明灯火。
心中忍不住想,大概是因为,对于这样的结果,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他和楚珩足够幸运,毕竟根据以往的经验,任务完成的人,要么主动离开,要么被强制遣返,就像他的上一次那样。
而这一次,钻着世界线的空子,努力苟下来,不知不觉,竟也过了这么多年。
他没有辜负小崽子的期望,也没有让喜欢的人失望。
这么想着,酒量不佳,实际上已经喝的有点上头的顾相,心情忍不住变好,眼睛也不由的亮起来。
倒不至于没有意识,面对各国使臣的贺词,还是能正常的反应过来,微笑着颔首,配合商议诸多决定。
等到大宴散场,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这点不对劲就显现出来了。
先是在即将要回寝宫的时候,面对着低声和自己说话的人,没动,想了想,一本正经唤人的名字:“珩崽。”
意识到爱人状态不对,屏退左右,正准备亲自把人带走的楚珩,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身姿微顿。
半晌,他唇畔勾一下,没有反驳,只是俯下身,熟练的把人圈进怀里,安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然后才低低回应:“嗯,我在。”
说着,轻轻碰一碰人的唇畔,眼睛里蔓延出点点笑意。
竟不知道,先生内心里,原来是这么称呼他……珩崽?
而确实喝的有点上头,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的顾先生,得到回应,好像忽然很高兴的样子,抬起手,摸摸他的头。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张张嘴巴,但因为喝上头了,卡一下,没想起来,忍不住陷入沉思。
明明是最端雅清隽不过的面容,像团子一样皱起来,有点可爱。
低头注视着怀里的人,因为太喜欢了,怎么看都看不够的陛下悄悄想。
也没让他等太久,等到殿内烛火燃灼,发出“啪”的声响时,颈侧的脑袋轻轻蹭他,终于想起来了,极认真的道:“中秋快乐。”
刚迈出的脚步就是一顿,楚珩侧过头,轻吻怀中人的唇角,也低低道:“中秋快乐。”
年年岁岁,他们相互陪伴着,终于又度过了一个中秋。
这是令人愉悦的事,楚珩也以为,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比这更愉悦的时刻了。
但紧接着,听到回应,双颊微红,已经被酒意熏染的懵懵的顾先生,又爬起来,一本正经告诉他:“错了,不是这句。”
楚珩不解,但醉酒的先生,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让他忍不住用鼻尖蹭一蹭,然后哄:“好,是我错了,不是这句,是什么?”
就看到先生犹豫的看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指微动,不知道想到什么,从脖颈到耳尖,慢慢浸染上花汁般的红意。
他纠正道:“是中秋团聚,所以才会快乐,以后每年,都和珩崽一起。”
这话直白,听的楚珩微微一怔。
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他听到自己极轻的询问:“为什么……想要和珩崽一起?”
似乎是意识到接下来的回答有多重要,杀伐决断的君王,呼吸都忍不住微屏,嗓音轻薄的像纸。
他看到面前的人懵一下,直愣愣看着他,认真想了想,好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傻了一样,告诉他:“傻崽,当然是因为喜欢阿珩啊。”
无暇顾及新的称呼。
灯光明亮,灼灼昏黄,在这一刻,漫天月色,都好像尽数敛进了说话人温暖的棕眸里,楚珩看着他,只觉得心脏都灼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