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穆采转身逃跑的时候,身后的人果然一声不吭, 紧追不舍,铠甲和兵器间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听起来既冷酷又刺耳。
他没有往村子的方向跑。因为穆采知道, 雍地贫瘠,消息闭塞,村民们天生地养, 与外界交流十分有限。如果他跑过去向村民求救,这些没人在意的性命不过是羽林军刀下封口的亡魂。
他要是真的逃不过这一劫,就更不能拖累了别人。
因此穆采特意往地势复杂的后山方向跑, 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逃跑的机会。可惜他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毕竟穆采从来没上过战场, 也没有接受过训练。他此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座茂密的深林, 这逃亡的路上却因为地面上毫不熟悉的植物的阻碍,速度反倒慢下来,连鞋子都被勾坏,只能弃掉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 还不等穆采跑进后山,一支利箭就从身后飞来,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肩膀。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和利箭的冲力让穆采差点栽倒在地上,袖子中从不离身的卷轴也掉落出来。不过即使他没有栽倒,他的速度也慢了一步,身后的羽林军训练有素,已经追了上来。
长刀闪烁着寒光,洞穿了前方红衣美人的胸口。鲜血顺着雪亮的刀锋流下,幻象中的穆采一双灿如星辰的眼眸渐渐失去了光彩,长睫垂落,整个人的身体也栽倒在地上。
那出刀的羽林军侍卫收回长刀,平平的容貌上露出一丝动容。他长叹一声,轻轻道:“别怪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要怪就去怪宫里的那位吧。”
彼时穆采的魂魄刚刚离身,这是他进入画卷前,听到的这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所有的故事都在这时落下了帷幕。
站在虚拟场景之外的穆采看到自己的学生们伏在他的尸体上大哭,面黄肌瘦的村民们面容从痛苦到麻木。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撇过脸去,不忍再看这场面。
秦重意再次挥袖,所有的画面逐渐淡去,房间的模样重新归于原位。
苏钥跪在地上,抬头去看站在房间中央的红衣美人。
对方眼帘低垂,长睫如扇,头顶昏黄的灯光在他的眼底投下了一层阴影,叫人看不分明。他撇着脸,面上光影交织,侧脸的线条十分寂寥。
苏钥的喉头还有些腥甜,心里止不住地难受。虽然在在场的几人中,他应该是对穆采伤害最小的,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伤害。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红衣美人仍然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即便对方救下了自己的性命,自己在穆采的心里仍然没有一席之地。
苏钥觉得嘴里发苦。
韩淡还没看完前世,脸色就已经变得惨白。他前世对穆采冷嘲热讽,没有一句好话,难怪对方那样对自己。如果穆采的角色换作是自己,他必定把敢这样对待自己的打一顿,甚至还要利用鬼神之力对对方进行惩戒。
而穆采,作为一个从小娇宠长大的小公子,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仅仅只是不给他好脸色看,已经足见采采内心的纯净和大度了。但是这同样意味着,韩淡也从来就没被对方放进过心里。
韩淡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在执行凌迟的酷刑,钝痛一阵接着一阵。他想不明白,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对方?!
房间里一时十分寂静。
穆采虽然有原身的记忆碎片,但却没有这么详细的前因后果,就连系统给出的大纲式流水账剧本也没有。他看完整段场景后,再回忆起原身的记忆,可以说十分感同身受。
穆采跟对方幼年的经历很相似,都是从小被宠爱长大,几乎从来不识人间疾苦。所以他也就格外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很容易就会感觉伤心,会想要以各种方式去帮助别人。
这会儿穆采的情绪正处于顶峰。他不想再去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转过身轻声对一旁的秦重意道:“走吧。”
秦重意顿了一下,才笑道:“好。”
他其实很想趁着现在秦重锦的虚弱将对方斩草除根的。毕竟秦重意很清楚,他们兄弟两个虽然在许多方面不同,但有一点却是几乎一模一样的。
那就是他们同样的狠厉,决绝,并且偏执固执。
秦重意相信,秦重锦对这一点也很清楚。敌人之间,只有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百胜。
不过现在采采在场,秦重意并不想当着对方的面大开杀戒。采采实在是很善良,即使听到羽林军的侍卫那么说了,也没有想过要报复对方。
对于个人的私仇,采采一向是不怎么计较的。就像那韩淡多次出言不逊,采采也从来没有对别人抱怨过一句,更没有想过动用什么势力去给对方点教训。那出身贫寒的状元郎更是如此。
只是不计较并不意味着不记得。穆采可以不去报复秦重锦,但绝对绝对不会再喜欢秦重锦,再想着跟对方在一起了。而这,就是秦重意最想看到的。
秦重意想斩草除根,但他不想让采采伤心,更不想毁了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他从前苦心孤诣在采采面前塑造起来的,一个成熟稳重,可靠贴心的哥哥模样。为了这么几个人,自毁采采的好感,可一点都不划算。
当然,他绝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等到今晚采采休息之后,他自会前来取秦重锦的狗命。
秦重意伸手揽住了穆采的肩头,准备带着对方直接离开这里。然而他们不过刚动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别走!”
穆采脚下一顿。
秦重锦跪在地上,勉强撑起身子,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因为情绪激动,他紧闭的双目竟然流下了两道蜿蜒的细细的血泪,秦重锦又喊了一声:“采采,别走!”
前方的红衣美人转过身来,他肌肤雪白犹如山顶的积雪,那双黑亮的眼睛却并没有看向对方,而是微微低垂着:“秦先生,你拿了我的性命,却也帮我救下了小桃树。如果秦先生心里过意不去,就帮我好好照顾小桃树吧。你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穆采和秦先生从此再无恩怨了。”
不,不,不!
秦重锦当然知道穆采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句话说出来,穆采一旦走出这间屋子,他们此生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这样的结局,哪怕只是想一想,秦重锦就觉得心口仿佛在被千刀万剐。他喜欢穆采,喜欢抱着对方,喜欢采采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秦重锦和穆采在一起的时候,即便时时处于隐忍的状态,也依然心生欢喜。
而如果他和穆采分离,这接下来的漫长的生命里他都将会在痛苦中度过。从前的秦重锦,性格冷清,独来独往,从来不觉得独身一人有什么不好。但是拥有过穆采的秦重锦,就再也无法忍受没有对方的孤独了。
秦重意可不想跟对方在这里磨蹭。事实上,从看到穆采停顿脚步的那一刹那,他心中的暴戾就几乎满溢。明明已经重温了一遍前世的场景,再看了一遍那伤心的经历,再体会了一次死亡的痛苦,为什么采采还会为对方的话停留?是还喜欢着秦重锦吗?!
穆采说完话,就转过身。秦重意当即伸手抓住穆采的肩膀,就准备直接带着人瞬移离开这里。只不过他掌心的光芒刚亮起来,秦重意就感到自己的脚动不了了。
他低头一看,就见巨大的法阵在房间的地面上展开,金色中混杂着鲜红血液的绳索已经拽住了他的脚踝。很快,房间中响起低沉的,如同吟唱般的声音:“天罗地网!”
金色的带着血迹的绳索蜿蜒而上。这变故发生得太快,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完成。等到穆采反应过来的时候,秦重锦已经被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甚至连嘴都被捂住了,还被金色的绳索甩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穆采睁大了眼睛。他对风水玄学一窍不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绳索。见到秦重意被困,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解救对方。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对方,身后风声骤起。一个身影出现在穆采的身后,秦重锦伸出手,从他心心念念的人腰间穿过,将对方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怀里。
穆采被迫后退了几步,腰间拦过来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让他几乎不能动弹。他正想转过头说话,就听见身后的人忽然剧烈咳嗽了一声,一滴血滴落在穆采的肩膀上,在红衣之上又多了一点暗沉。
穆采心中一惊,下意识道:“你……”
“采采啊,我的采采。”秦重锦喟叹似的说了一句,低沉的声音像是从胸腔中发出,贴着怀中人的后背轻轻震颤着。他闭着眼睛,脸埋在穆采的脖颈处,鼻端在对方小巧雪白的耳际边探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秦重锦的嘴唇碰到了那柔软冰凉的耳垂,自然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怀里的人十分敏...感,身体禁不住轻轻一颤。他感受这份难得的亲密,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痛苦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秦重锦得承认,之前秦重意那一掌,他是故意硬生生受下的。虽然当时的他因为穆采心神大乱,但多年的锻炼和本能,秦重锦想要避开要害部位还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