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经过了专业训练,也不会觉得要求无礼侮辱人格。他仍是热情地笑着:“是小的忙昏了头。客官别生气。”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小德子手中的那一大摞。
李长安要了一个雅间,用素雅的帘子一隔,也就谁也见不着谁的面。不过,雅间的客人可以仔细地看见外面、楼下的景象。
李长安倒是挺体贴的,点了三四个自己想吃的菜,就把单子丢给了小德子,让他随便点些想吃的——反正也是小德子掏钱。
就着这大好景色,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时慢下来了。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底下传来一阵歌声。
这歌艺自然不能同皇宫里面,经过专门培训的那一批人媲美。可是,跟那些相比,又多了几分青涩朦胧的味道。像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橘子,还不能吃,然而闻起来,却是自有一番风味。
这声音脆脆的,也让人想知道声音的主人,是否也那般青涩?
李长安搁下筷子,掀开了帘子,准备一看底下佳人。
十七八岁的姑娘,颜色正好。宫里头搜罗了天下美人,从小养在宫中的李长安,自然也是阅尽美女。在他眼里,这位姑娘的颜值,不过中上而已。但是,胜在清秀可人,带着一股子纯净。
眉毛纤细,面色柔和,五官生得不错。然而最让人称道的,则是她的皮肤。嫩嫩的,似乎能够掐得出水一样。
少女低吟浅唱。这是酒楼,唱的曲子,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离愁别恨,让人难以下咽。她唱的是几首民间小调,带有很强的地方特色。酒楼里能听得懂她到底唱的是什么的,可能没几个。可这也不能妨碍到听众们舒缓身心。
这女子在酒楼里呆了有些时日了,喜欢听她唱歌的人,也有那么几个,也算间接为酒楼增加了收入。近些日子,也和酒楼签订了合同,可以说有个安稳得日子。
只是这番安稳,是得不了长久的。
酒楼从古至今,从话本以至现实,都是容易出岔子的地方。这天香楼,也未曾例外。
美女和恶霸,这两个词语碰撞到一起,就极其顺畅地让人脑补了一出大戏。当然,按照话本的套路来,除了有恶霸之外,还得有英雄的出场。
“小妞儿在这里卖唱能赚几个钱?不如跟爷回家去!”这人生得也算中规中矩,只是面色带有一股淫.邪之气,面色苍白,眼袋颇大。让人一看,就知晓这不是什么好人。
起初李长安还不在意,他没有什么英雄情结,他只是安安稳稳地倚着栏杆好好看一出戏。可是当底下那人说出‘爷’这个字时,他面色一变。
他自称‘爷’,这个垃圾也自称‘爷’。想来想去,都是降低了格调。
小德子观察入微,主子面色不好,他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让主子面色好起来才是。跟了主子这么些年,好歹对主子的脾气也略知一二。粗粗一想,也就知道了主子突然变脸的原因。现在这个时候,小德子当然不会触霉头。特意避开了那个称呼,他上前一步,“奴才下去教训教训这个没长眼的东西?”
“你?”李长安忽的转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德子,“就凭你这小身板儿?”
小德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主子且看着吧。”
李长安露齿一笑:“好吧好吧,怪有意思的。你下去吧,如果这东西欺负了你,爷再帮你报仇。”
“得令。”小德子转身噔噔噔就下了楼。背后,李长安凝视着底下那人,面无表情。
这恶霸是谁?不同于李长安这种过家家似的,他可是正儿八经的京城一害。平时见着他,小百姓们都要避让三分的。
他能够成为京城一害,这不能归功于他爹的本事。他爹的官职不小,可在地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官了。若是单单凭他爹的势力,怎么可能得了个这么厉害的称号?
若是这人走上仕.途,那最后的官职,可要比他爹还高。他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一生下来,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能力也是直接练到了满级。平日里,他欺负的都是那些完完全全的平民百姓。受了欺,也翻不出多大的能耐。
再加上,他钻营的那些关系,两三杯黄汤一下肚,去那久负盛名的青.楼走一遭,再说几句奉承话,过节生辰送上几份大礼,什么事都好说了。这世上,毕竟没有那么多有钱有势还爱打抱不平的人。他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年,不也什么事儿也没碰上吗?
可是有一句民间谚语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今天这一次,他不就恰好湿鞋了?
小德子走下来的时候,特意挺直了腰杆,显得特别神气。他跟着李长安从宫里偷偷溜出来,肯定是不能暴露了身份。作为公公,小德子当然是要伪装几分的。
于是,在看客眼中,一个身穿蓝衣,眉清目秀的青年,雄赳赳气昂昂地,仿佛带着正义之光走了下来。——这下有好戏看了。
事与愿违,围观群众们期待的全武行并没有发生。甚至连激烈的吵架都没有。一打照面,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恶霸马上就怂了。
恶霸一转身,就看见了一身蓝衣皮笑肉不笑的小德子。
他怔了片刻,然后马上又擦了擦眼,这番表现看起来颇为好笑。有几个笑点低的直接笑了出来,但更多的,都是在想看来这出戏不是武力压制邪恶,而是权力吞噬邪恶。
第23章 奸佞与忠臣10
但更多的, 都是在想,看来这出戏不是武力压制邪恶, 而是权力吞噬邪恶。站在楼上的李长安, 想得则是更多。瞬间, 他脑袋里推测了很多东西。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发暗,可他还没有发作。
他眼底汇聚着墨色, 眼前这纨绔对着小德子谄媚的笑容, 和小德子为了他向别人陪的笑脸互相交替。
谄媚的……讨好的……
小德子是为了他曾经喜欢的桂花糕,腆着脸讨好,希望那御膳房的能够心慈几分。
那现在的这名纨绔呢?他谄媚, 绝不可能是为了给谁要桂花糕。但是, 他畏惧这个可以给他桂花糕的人——小德子。
李长安闭上眼,不想再去看下面发生的事。他现在是皇帝, 一个手中什么权力都没有的皇帝。受到摄政王的监视,受到满朝文武的监视,受到全天下人的监视。现在的他,不是买货人,而是卖货人。
他忍不住哂笑, 这样皇帝的脸面,恐怕还比不上他身边的太监吧?
他身边的小德子, 是什么时候结交认识的这些人呢?他从来不相信偶然,不认为小德子只认识这一个。随随便便地出来吃饭,十分碰巧地发声欺.凌事件,再很不可思议地告诉他, 这欺.凌事件的制造者,恰好是小德子唯一认识的那个二代。
不说多疑的李长安,就连一个平常人都不会相信。
这概率,太小了。
那么他身边最‘信任’的小德子,还认识多少二代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认识了一批二代,那下一步又是什么?是朝中重臣?接下来呢?摄政王?
一瞬间,站在不高的二楼,靠着栏杆,李长安只觉得无限寂寥。酒楼里的嘈杂纷扰,红尘的世俗烟火都变得虚幻了。仿佛在那一刻,所有的背景都渐渐脱离开来,离他远去。那一刻,酒楼的栏杆消失了,天空也消失了。他仍旧是孤身一人站着,四周是一片纯黑的空茫。冥冥中,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与此同时,楼下的小德子也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朝李长安那边看了一眼,只一下,瞬间又移开了目光。
睁开眼,李长安已经恢复了常态,氤氲的墨色尽数消散。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多了许多冷意。
天下难事成千上万,最难懂,是帝王心。
小德子开始认真学习了。和李长安相比,他才是真心实意地讨厌学习,一看到书脑袋就真疼的那种。当他把头发用绳子和房梁连接起来之后,看见书,脑袋更疼。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学习。
有人私下里问他,德公公,您这么努力干嘛呀,又不考科举。
小德子笑呵呵地回答,为了更好地服侍主子呀。
于是那人立即赞叹,真是个忠心的好公公。
小德子也不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奴才,也要有奴才的职业素养。这宫里头,风云变化,谁也保不准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就像现在,他在主子面前看上去好像圣宠不衰。主子越来越倚重。可他却觉着,每一刻都处在刀尖上。指不定什么时候,不但脚底被划了条口,就连自己也被劈成了两半。
如果,他无法左右已经被主子写好的结果。那么在结果到来之前,他也应该做些什么,以增加落幕的华丽。
白天无事的时候,他读的是什么食谱啊,按摩啊。主子也总说他这是准备抢了厨子的饭碗。他也就笑笑,再说几句讨喜的话。
到了晚上,他也不点蜡烛,就借着月光,仔细研读史记、兵法等。他的字仍旧上不得台面,歪歪扭扭的注释,把书上的每一页都弄得密密麻麻的。可是啊,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墨翟是谁都不知道的蠢蛋了。
他想啊,要好好地做一个奸佞,还真是一个技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