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敖便猜必是游园之时出了什么事,且多半是谢相对陛下说了什么拒绝之语。
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他时时侍奉在旁,又岂能不知呢。要说也是孽缘,陛下有心,偏生谢相无意。强求是强求不来的。他见陛下伤心,又见圣心决绝,特暗令宫人不许在陛下面前提起谢相,自己平日也留意着,除政事有需,也皆避开了谢相二字。
今日老夫人无意说起,说的竟还是姻缘之事,他便有些紧张,恐正戳中了陛下的伤心处。不想陛下竟无分毫动容,口中还答应了为谢相留意。
胡敖看不透,想着陛下兴许当真放下了,又想君心莫测,也未必如此。
不论他如何捉摸不定,到了午间,刘藻便令他也去用饭,不必在身旁侍奉。
昼食自是角黍。角黍是用菰叶裹黍米,裹成牛角状,入水煮熟后,便可食用。菰叶清新,水中煮过,更是香气扑鼻,混着黍米香,使人垂涎欲滴。
刘藻吃了一个,便饱了大半,见还有竹筒,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何物?不曾见过。”
外祖母便笑道:“这也是角黍,不过是以竹筒装入黍米,置火上烤熟。是吴越一带的习俗,长安没有。前两日听人说了做法,我试了试,觉着不错。”
刘藻一听,兴致上来了,取了一个过来打开。外祖母递了碟子来,刘藻持一长勺,将竹筒中的黍米拨出。
尝了一口,果真味道甚好。竹筒中不只有黍米,还有肉丁,虾仁,还有旁的什么作料,刘藻非饕餮,品尝不出,只觉甚是美味。
刘藻又吃了半筒,将肚子填得满满的。
老夫人见状,令人装了几个生竹筒,让她回去时带去,放火上烤熟,便能食用,又道:“我令人将做法写下,你带去,想吃时,也好使人做。”
刘藻点头答应,待接过写了做法的竹片时,眼中浮现一抹淡淡的遗憾,遗憾稍纵即逝,转瞬她又笑与老夫人道:“宫中的庖厨,只会几样,纵写了做法与他们,想来也无外祖母这里的美味。”
她做了皇帝后,嘴也甜了不少,从前可不是这样能言会道。
老夫人听她奉承,自是高兴,高兴之余又不免心疼,想来宫中朝中,必有许多烦心之事,要她去操持忙碌,逼着她斟酌言辞,时日一久,自然也就能言会道了。
到了黄昏,刘藻方起身告辞。她很喜欢这里,也喜欢与外祖母这般平和的相处,每回一来,总舍不得走。
侍从已去牵了马,在门外等候。刘藻出了门,忽又不放心,令门上的老苍头上前来,问道:“近日可有人来府上拜访?”
老苍头迟疑。
刘藻神色便沉了下来,道:“如实说。”
老苍头惧她威势,便不敢瞒,老老实实道:“有的,还有女眷上门。老夫人不好辞,也常见客。”
刘藻心生怒意,正要问一句怎么就不好辞了?但这几年下来,她城府已在,话未出口,便明白过来,多半是上回动怒,让人知晓了外祖母在她心中的分量。位卑之人,固不敢上门,位高之人反倒更重视此处人情。
他们奉上厚礼,而无请托之语,只做亲友往来,乃至女眷亲自上门,说是看望老人家。她纵是皇帝,也不好下诏责备。
外祖母不推辞,为的也是她。
她出生于掖庭,生长于宫外,长于庶民之手,外祖母恐她推辞公卿之请,被人说为不知礼数,从而揣测到她身上。
一日的松快顷刻间荡然无存。
刘藻摆了摆手,令他自去,自己骑上了马,只是面上,再无笑意。她在心中思索如何是好。一面想一面揽缰前行,至里门处,忽见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刘藻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缰绳,打算从旁出去,然而目光扫过正中的那家轺车,她的身子便僵住了。
这是谢相的车驾。
那边谢漪闻听声响,也看了过来。
二人正好四目相视。
第59章
刘藻已记不清上一回,她们目光对上是什么时候了。仿佛去岁甘泉宫中有一回。
总有些人,酷爱挑刺,也总有些人,不知旁人的难处,单凭着喜恶,便来评判对错。去岁她处置了梁氏一族,诛梁集及其子,孙与族人皆贬为庶人。太后则迁入长门静思己过。
诏令一下,过了还不到两月,便有一赵姓狂生,前来评判,称天子刻薄母亲,乃寡恩之人。这人还在朝中担了下大夫之职,当着朝臣,便上表讽谏了。
刘藻气恼之下,将他下狱,交与廷尉论处。之后又召了三公九卿,问此论调,朝中还有多少。
丞相有总揽大局之责。底下犯错,皇帝不追究便罢,倘或追究,丞相便得请一回罪。
她那时盛怒,一时忘了这一遭,责问臣下的语气甚是严厉。
谢相跪下了请罪。
她在她身前跪着,伏低了身。刘藻见不得她这般卑微,可她又忍不住想要细细地端详她,谢相伏在地上,不会发现她眼中的眷恋。
她便稍稍拖了数息,缓下了语气,令谢相起身。
可她实在太过想念,也真的难以割舍,眼中之情收得慢了,恰好与抬起头的谢相对视上。她立即状若无意的转开眼,望向其余大臣。
之后她便不敢看谢相的神色,怕她觉得烦恼,怕她将她的心意视作负担。
然而大臣们散去后,她又不住地回想她们对视的那短短瞬息,将谢相那片刻的目光回味了一遍又一遍。不过眨眼的刹那对视,经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长得仿佛是永恒。
时隔近一年,她们竟在这小小的里门间遇上了。
刘藻有些无措,谢漪也是意外,令车驾暂停,下车走了过来。刘藻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忙欲下马,身子方一抬起,她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
谢漪至马前,行了一礼。
刘藻高坐马上,淡淡道:“丞相免礼。”
谢漪直起身来,望了眼她身后,问道:“陛下是自旧宅来?”
刘藻目视前方,道:“不错。”又见谢相也是外出方归,想到今日恰逢休沐,便不会是自衙署中来。她白日外出,是去饮宴,还是去访友?
她欲发问,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与谢漪道:“朕回宫去了,谢相也请自便。”
谢漪闻言,抬袖行礼,朝一旁让了让,好让陛下的马经过。
二人就此错开。
她没发问,疑问却生生地扎在了她心上。刘藻回到宫中,仍不住地想,谢相是去了何处?凭她所知,谢相在朝中并无格外要好的挚友,亲眷间也甚淡泊,她平日也不爱往坊市中闲逛,如此是为何在今日外出?
外祖母的话语不期然撞入脑海。
“丞相也是姻缘无靠。”
刘藻猛地停下脚步,一颗心顷刻间如被火烹。
胡敖见她忽然间停下了,忙上前等候吩咐。刘藻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住了心中的剧痛,状似随口问起:“长门宫处,端阳节礼送去了不曾?”
原来是为这事。胡敖恭谨回道:“一早便使人送去了。”
刘藻颔首道:“勿使那处衣食有缺,吩咐宫人尽心侍奉。”
胡敖应下了:“诺。”
刘藻复又前行,入宣室,换了衣衫,坐到长案后,翻起案牍。胡敖见此处无事应对,便令人取了自旧宅携来的生竹筒,好生烤熟,用作哺食。
生竹筒烤熟后,将鲜香扑鼻的黍米细细地拨到碟中,奉到刘藻身前。刘藻用下半筒,便令撤下了,依旧去看案牍,直至子夜,方回寝殿歇下。
这是正常作息。陛下勤政,每看奏疏,总到子时,遇事忙时还会往后拖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隔日则是卯时起。午间小憩上半个时辰,以作休养。每日皆是如此。
胡敖见皇帝无碍,便安了心,白日遇上谢相,陛下应对冷淡,回了宫也无反常之处,可见是当真放下了。
却不知刘藻回了寝殿,独自在床上睡下。殿中无人,她终于能流露片刻脆弱,将身子蜷缩起来,忍耐着心中的痛意。
隔日醒来,刘藻头疼,她极力振作了精神,奈何眼底青黑却骗不了人。宫人们担忧不已,恐陛下身上不适。
刘藻只淡淡道:“天热难眠,将清凉殿收拾出来。”
胡敖闻言,立即便去办了。
如此耽搁了一会儿,往宣室去时,便迟了一刻,正遇上谢漪、李闻,还有宗正卿一同往宣室来。
两处遇上了,三人行了礼。刘藻停了停步,笑问:“三位爱卿何事入宫?”
丞相、廷尉、宗正卿,三人能凑到一处的时候不多。谢漪暂不必说,李闻是皇帝的人,与其余大臣往来便不很多,有事上奏,也是与自己一党商议的多。宗正卿是一宗室长者,为人有些疏懒,能不沾事便尽量不沾事。
三人同行,不免使刘藻奇怪。
谢漪位高,主动答道:“确有一事,来禀陛下。”
刘藻的目光微微往下,看似与正对着谢漪,却未与她对视,只笑道:“既是有事,便随朕来。”
她说着往殿中去,三人跟上了。
入殿坐下,刘藻又令设座。大臣们也依次坐下了。谢漪呈上一道奏疏,胡敖上前接过,奉于刘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