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漪一至,照例行了一礼,二人便往殿中去。殿中无宫人,便于二人言谈。
到了这时候,什么寒暄都是多余,太后开门见山,望着谢漪,叹道:“那事过了十七年,丞相位极人臣,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就连取刘氏代之也未必不能。谁能想到丞相如此权柄,想的竟还是为卫后与太子平反。”
世事多变,人皆为己。太后是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昭帝朝的浮沉,谢漪想的竟然不是权,不是势,而是还卫后当年的恩惠。
她若是知道,是断不会立刘藻为帝的。
谢漪在榻上端坐不语。
太后也知这话是激不起谢相反应的,便笑了一下,话头一转,问道:“如此,被捧在手心的孩子觊觎是什么滋味,谢相可尝到了?”
谢漪转头,目光幽深而森冷,看得太后心底一寒。可她又有什么怕的,横竖已是背水一战。
“你应我一事,我便告诉你,小皇帝为何会对你起那心思。”
谢漪道:“说。”
“我要你保全我梁氏嫡系。”
谢漪起身就走。
太后不料她连句话都不愿说,当下大急,又退一步,急声道:“至少留一血脉!”
谢漪止步,算是答应了。
太后胸口起伏,满是恨意地怒视谢漪,但转瞬,她又是一笑,怨毒都写在她的脸上,她扬声道:“来。”
话音一落,内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谢漪回首,便见内中走出一宫娥,那宫娥穿着绿纱裙,在她身前停下,胆怯地行了一礼。谢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漠的眼眸终于起了波动。
这宫娥与她甚为相似,除气质不同,从远处看来,五官容貌,几是一人。
太后笑吟吟道:“她叫绿竹,是我好容易寻来的。那夜,我令她去问陛下安,她娇柔胆怯,又生媚骨,在皇帝面前走了一遭,隔日皇帝头一回来我殿中,我与她说,与我联手,斗败了丞相,丞相就是你的,到时拉上龙床玩弄也好,下狱赐死也罢,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她观谢漪神色,想方设法地激怒她:“我本欲将这宫娥赠她,可惜她却不肯要。想来在她心中,唯有得到了谢相真人,方可解馋。这几日,你们未曾见面,可是那小馋猫耐不住急性子,惹恼了谢相?”
谢漪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语,只看着绿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太后见她这岿然不动的模样,更是怒极,还欲再言,便听谢漪道:“是你有意引诱她的?”
太后笑道:“她若无意,我引诱又有何用?她若无意,怎会一见绿竹,便想到你身上?心早就动了,我不过是添一阵风。谢相可要小心了,你若失大权,小皇帝没了顾忌,怕是要乱来。”
刘藻听闻谢相入了长乐宫,大惊失色。长乐宫卫一直握在太后手中,她寻常都不敢去的。谢相怎会忽然去了。
她心中着急,恐谢相被太后扣住了,也顾不得旁的,忙点齐了宫卫,往长乐宫去。
她风寒未愈,气色很差,又兼着急,步子迈得快了,额头上便渗出一层汗来,她却分毫未觉,将手按在剑柄上,疾步前行。
她一路前行,也未遇宫卫阻挠,不免奇怪,脚下走得更快。
赶到长信殿时,谢漪刚从里头出来,刘藻猛地停下步子,一见她,心口反射性地作疼,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看到她这个人,都让刘藻压抑难受。
她在谢漪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低微得犹如黄土一般,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与她太近。她后退了一步,目光瞥见不远处宫道上那百余名甲士,甲士执戟而立,甲胄泛寒光。刘藻见过他们,都是谢相的人。
她顿觉自己可笑,匆匆忙忙地赶来,全然不曾想过,以谢相的城府,又怎会置自己于险境。
刘藻进退不得,她朝谢漪看了一眼,谢漪恰好也在看她。刘藻忙挪开目光,心既疼又慌,仿佛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放。
谢漪走了过来,刘藻硬生生忍住逃跑的冲动,有些欢喜,又有些期待,还有些慌张,不知谢相为何来此,不知她过来会与她说什么。
她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看谢漪,只竖直了耳朵,听着谢漪的步履声,渐渐靠近。
她近了,到了她身前,刘藻抿唇,终于鼓起勇气,欲与谢漪对视,而后,她便看到谢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无片刻停留。刘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渐渐低下头去,听着谢漪的步履越行越远。
第55章
谢漪一走,长信殿中便只剩了太后与绿竹,这未免冷清了。
往日华殿总是热闹非凡,服侍的宫人,奉承的女眷,来来去去皆是人,当下冷清,仿佛正应上了长乐宫的败落。太后原本坐得似松树一般挺直的背渐渐弯了下去,面上浮现落寞。
绿竹方才一直在后殿,听到了太后与那位丞相的对话,自这只言片语中也知太后受了大挫折,有求于人。此时见太后神情寥落,她胆怯的心中也欲使她高兴,便大着胆子出声:“太后惹怒丞相,丞相若气愤反悔可如何是好?”
寂静的殿内忽响起这怯生生的声音,太后一惊,才发觉她还在,那弯下的脊背下意识地听着,皱眉看她,欲斥她多嘴,却又觉她确实想与人说说话,来度过这难熬的死寂,便假意斥责道:“朝中之事,你自不懂。”
绿竹立即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说了。
太后方觉满足,答道:“谢漪有君子风气,她答应了,便定会兑现。”
绿竹听明白了,却还有疑问,她欲问又惧太后威仪,便不敢开口。太后嘲讽地看了她一眼,施恩道:“但说无妨。”
绿竹一喜,将疑问说了出来:“太后又为何要将您引诱陛下之事说出?陛下到底是少年人,总有不懂的事,需人引导,丞相知晓是您有意引诱,岂不是要将对陛下的怒意,转到太后身上?”
这便是太后的自得之处了,她缓声说道:“谢漪对皇帝极为用心,她为人温厚,又是长辈,皇帝纵有逾越之情,她多半包容,以她待己之严苛,兴许还会责怪自己未能尽教导之责。但有了猥亵之意便不同了,谁能忍受付出了半生心血,疼爱扶持的孩子,对着你时,想的竟是亵渎淫乱之事,何况是谢漪那般正经的人。她纵是不恨皇帝,也难与她相对。”
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容色也转为沉黯:“帝相离心,二人生隙,我便可趁虚而入,不算当真败了。”
绿竹听懂了,一时默然。少年之喜爱,多半干净纯粹,人纵有气,也多宽容。但一沾染了情欲,便显得可恨了。谢相听了太后一番话,见了陛下,少不得想到她站在她身前,脸上容色尊敬,口中也说着正经的话,可她的心里兴许正想着怎样将她拉上龙床。如此一来,哪里还有颜面与陛下相见。
绿竹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太后真厉害,又觉人心鬼蜮,真是可怕。片刻,她忽有了一疑问,道:“倘若,谢相已知晓了陛下大胆的心思,太后这一番话,岂不是正为陛下解了围?”
“年少之人,总会犯错,何况还是有人有意引诱?陛下之意固可恶,教唆之人更可恨,怒气便全冲太后来了。”
太后闻言大惊,细细一想,又从容一笑,自信满满道:“不会,皇帝性情沉稳,还未掌控朝政,必然不敢将心思显露出来。”
绿竹一想也是,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女子间也能有爱意,且太后还很懂。望向太后的目光顿时便十分敬佩,以为太后真是见识广博。
太后说了许多话,沉闷的心思也疏散了不少,只等帝相反目的消息传来。
谢漪回到家中,唤了幕僚来,令他去查,宫中近日有何事发生。幕僚不知丞相为何关心起宫中,当下也不敢多问,立即去了。
谢漪坐在家中,有些心神不宁,只是她习惯了不动声色,此时心有记挂,也依旧容色平静,只是抬手撑额,少有地显出疲态来。
过了许久,幕僚方归来,脸色为难道:“下官无能,温室殿固若金汤,无人泄密。”
谢漪一怔,有些恍惚。
幕僚为显得自己不算太无能,将所探知之事全说了来:“只是必是有什么事的,否则那处的宫人不至于人人讳莫如深。”
着意遮掩,反倒显得异样。只可惜究竟如何,是真的查不出来。
“无事,你退下。”谢漪说道。
幕僚大松口气,行了一礼,谨慎地退了出去。
谢漪转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树发新芽,春临大地。她站起身,行至窗边,微微出神,正如春意不知何时来的,陛下也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兴许过不了多久,她便能长成她认不得的模样了。
陛下领着宫卫忽然驾临,多半是得了她入长乐宫的消息,恐她有事,赶来救护。她其实已不那么气了,上回恶言刺伤了陛下,本就担忧,听太后说完由来后,余下的那点怒意,也打消得所剩无几。
然而她终究无法面对她,虽是有人着意引诱,可陛下对她生出的心思却是真的,那胆大妄为的意图也是真的。她口中乖巧地唤着姑母,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多半是没有半点尊重,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