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守着的郑嬷嬷听闻里面的响动,很快推门进来,她手中拿着一封信笺,一边疑惑道,
“小娘,这是前院的小厮送过来的,只说是给你的。”
容玉连忙拿了过来,进了内屋无人处拆开,上面的字迹俊逸潇洒,笔锋利如刀斧,容玉一眼便认出来是宋俨明的字,
只四个简单的字:“已妥,勿忧。”
容玉一愣,宋逸舟已经被说通了?
他疑惑地将信纸收了起来,也明白宋俨明的心意来,他自是为了不让他一整日担心,特特一早便让人带了信过来。
虽然宋俨明这般说,但容玉心间仍自忐忑,一直想找宋俨明问明白来,但这两日宋俨明都不在府上,容玉问都问不了。
再一日,容玉没等来宋俨明,却等到了朝廷的一道圣旨,这圣旨自然不是给他的,而是宋逸舟。
皇帝敕封他四品抚远校尉,不日便启程前往北疆。
郊外,长风起,军旗猎猎,将士们整军待发,一片肃杀之气,宋逸舟身着铠甲,神情庄严,他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宫中礼部的高官带着陛下御笔亲提的圣旨给他践行,等接过圣旨,宋逸舟站了起来。
等寒暄几句完,践行的官员们浩浩荡荡地便回去了。
宋逸舟将圣旨递交给随从,让他好生收起。即将出发,他不由得远远看了一眼在烟波中有些模糊不清的城门,却看见一个俊秀的人影在不远处看着他,宋逸舟心中猛地一凛,当即生生扭回了头,快速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宋逸舟!”急促的声音。
宋逸舟紧了紧拳头,最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烟尘中的容玉。
哪怕一遍遍告诫自己,切不可流露半点情绪,可心里某一处糜烂不堪的伤口又在滴血了,宋逸舟咬了咬牙,侧脸闷声道:
“何事?”
容玉追了几步上来,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瓶,递给他,
“这是息痛活血丸,侯府里的都被我昧了,虽然我不希望你用的上它,但战场刀枪无眼,备着总是好一点。”
宋逸舟拿过了瓶子,置于鼻下闻了闻,确实是息痛活血丸特殊的药香气。
不由得想起当初,他无意间将他的手臂弄到脱臼,大半夜给他送这玩意儿来着,只没想到,当时他大哥也送了一颗,如今想来,那时便有苗头了,他大哥素来冷情,心间除了公务,便无其他,怎会细致周到地给人家用这等好药。
只怪自己眼力不行,他自嘲笑了笑,
“行吧,我便收了,谢了,只是……”
他嘴角带着笑,眼中却是冷色,“我如今该称呼你为小娘呢,还是——大嫂?”
这般直白讽刺的话没有让容玉变色,他只是看着宋逸舟,抿紧了唇。
第59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
宋逸舟自觉得无趣,他将玉瓶收入了怀中,将手一扬,准备就此告别。
“宋逸舟……”
身后容玉的声音再次传来,宋逸舟忍着心内莫名其妙的怒火,抬眼看他,
“有什么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小爷没有那般好兴致。”
容玉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只叹了口气,
“别怪你大哥,一切的根由在我,是我将他拉进来了。”
宋逸舟心间蓦然一痛,他的话好似一把尖刀,一下子插在他的心脏上,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宋俨明跟他说了如出一辙的话。
他说:“是我先动的心。”
他记得当时是打了宋俨明一拳的,可宋俨明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只在原地喘息片刻又复站了起来,眼中还是那等清明的神色,
“一切的根由在我,是我诱的他。”
这句话没有半分的亵邪,他这大哥一向是这样,任何的话都让人生不出任何别的心思,他还是那个风清气正的一国侯爷,是人人口中称赞的“丹阳学士”。
从小开始,宋逸舟便知父亲待他这位异母兄弟的不同来,他自小庄重沉稳,才识卓绝,父亲待他一向宽厚,府中大事事事皆与其商量定夺,有时甚至以宋俨明的意见为尊,仿佛他才是平阳侯府真正的主子。
反观自己,自小便是跳脱调皮,三五日便要被父亲捉住家法伺候,然他这个刺儿头,怎服这般区别对待,自是变本加厉,闹得府中鸡犬不宁,老侯爷渐渐地力不从心,心灰意冷之下,便将小小年纪的他送至武当山,交由故人管教。
——他知道自己从小心头便是有怨的。
直到后来历经了更多世事,他才慢慢地开看了来。
在京城待的这些年,他看多了京城中的污糟事,却也渐渐地对他这个大哥改观起来——他端正守重、似是古板守旧,但却是一位真正顶天立地的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的朝廷命官,宋逸舟虽面上淡淡,但心里早已是敬他重他。
却不想,这样的大哥,竟有一天做了这般不容于世的事情来。
宋逸舟愤恨,但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比愤恨更大的憋屈涌了上来。
他瞧着容玉那张的脸,心里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既是背德,为何不是他。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一般狠狠地劈过他的心脏,一瞬间乱哄哄的念头齐齐涌上心头。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是他从武当回来,到京城中便听闻了自己那古板的老父居然破天荒地养了一个外室,心里鄙夷的同时,不由得对这外室起了几分好奇之心,探听之下,发现他居然是那等背德勾引自己兄长,还贪图权势富贵甘当他人外室之人。
而后偷偷潜入府邸一瞧,长得确非俗物,怪道乎他老父动心,宋逸舟心间嗤笑,只觉得世间皆是满嘴道德的人物,料想他大哥亦如是,于是他故意在家宴那天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掳了,想好好气一气他这位大哥的,没成想,最后反被这小子摆了一道,他心间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许是担心他真做了那等贪色之事,他那大哥居然给那小子记名了,宋逸舟恣意人生,可万万不容许一个十几岁的双儿因为自己搭上了自由的一生,所以他找了他,想给他从这枷锁里解脱出来,但却发现对方发了烧,烧得迷迷糊糊的他似乎少了平日里的尖利刻薄,居然挂着眼泪在那里喊妈妈,宋逸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有伤心也只是少年的时候,可那一刹那,他一颗刚强的心却蓦地动了,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惜。
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跟自己说,他愿意记名,愿意搭上这一辈子,宋逸舟不解,又憋闷,可依旧对他无可奈何。
后来又见他施计从徐昌宗手中拿下了铺面,慢慢地将玉香楼经营的有声有色,再后来是小菜馆,他心思巧妙,能做出他一辈子都吃不到美味,他是京城里饕客们追逐的名厨,他热爱做菜,每每一道新菜出来必是眼眸亮闪闪地让他去试菜,他睚眦必报,若被人惹了,便想方设法都要报复回去,可若是待他几分好,他那一颗长着尖刺儿的心却是比谁都软和……
宋逸舟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慢慢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了,不知不觉。
他自持俊朗,又凭着功绩、家底,年纪轻轻便升任巡防营副都统,多少说亲的人家各般托人来递礼笺,可每每他都百无聊赖翻看着吴大娘子送来的画册,心里总想的是,
——还没有那小子一分的姿色呢。
——说是知书达理,也不知多少乏味,还不如那小子好玩呢。
——将门之女,听上去便是不好相与的母老虎,后院那人说不准比她更温柔呢。
他总用他去衡量,仿佛自己没有心动的原因是因对方的资质都太过俗陈,直到此时他才想到,能给他平阳侯府二公子说的亲事,自然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娶她们。
念及更深处的原因,宋逸舟骤然屏了呼吸,他鬼使神差地一把捉住了容玉的手,
“为什么不能是我?”
等将那不盈一握的细白手腕捏在手中,宋逸舟脑中最后一丝弦断了,他一把扯过他入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既要背德,为什么不是我?!”
容玉决计没有想到宋逸舟会是这样的反应,只以为他气狠了,立刻挣扎了起来,可宋逸舟的力气是那样大,容玉怎能挣扎得过他,他身上的铠甲冰冷,如同寒冰,磨痛了他,他一声呜咽,当即被宋逸舟制住了下巴,硬生生将脸抬了起来。
对上了那双赤红的双目,容玉心中又惊又怒,却见宋逸舟勾下了脖子来,像着魔一般,容玉心间一凛,更是剧烈挣扎起来,
“宋逸舟,你他妈疯了么?!”
他们身处栈台后方,挡去了前面的视线,风声呼啸,盖住了他们的声音,没有人发现这边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宋逸舟便要不管不顾地堵上他的嘴唇。容玉眼圈当即红了,他咬着牙,
“宋逸舟,你他妈敢亲下来我们恩断义绝!”
容玉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几欲落在他唇上的吻慢慢移开。
容玉眼圈红了,他哽了哽,声音像是破碎一般,
“求你,别这样辱我。”
他的声音是宋逸舟从未听过的软弱,在对方几欲淌泪的眼中,宋逸舟看见了那个如同疯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