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天气愈发冷了,院中的树叶已经发黄,前几日,后院已全部换了厚的棉褥,西苑也不例外。
容玉咕哝一声,翻转了一下身体,将一张羊脂玉似得脸埋进软厚的被褥里面,一只白生生的脚丫跨在被面上,白里透红的溜圆脚指头微蜷着,青丝散落,在床上蜿蜒成几道玄色的河流。
阿良怔怔的,竟一时没有叫他。
外面一声几声鞭炮声吵醒了容玉,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见是阿良,又闭上了眼睛:“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阿良若无其事将食盒放下,给他去将几架上的衣物给拿了过来,“公子,你是昨儿睡不好么?怎地这会儿还未起?”
容玉坐在床上穿了衣服,笑道:“天冷好睡觉,你若不进来估计我得睡到日上三竿。”
“可别睡,今儿热闹着呢,不出去看可惜了!”
话刚出口阿良就有些后悔,公子哪里出的去,他也不知道公子怎么又得罪了侯爷,这段时间他起早贪黑的,在府里的时候皆是埋头干活,哪里有空打听些什么,想问容玉又怕惹他伤心,只好转了话题。
“这天儿是好睡。”
容玉笑笑不语。
倒不是容玉贪睡,只昨夜他想了各种说服宋俨明放他自由的理由,可宋俨明岂是那等简简单单被人说服的角色,若再拿他身份说事不是自寻死路?想来想去一无头绪,是以辗转反侧了半宿才睡过去。
他落了床,穿好鞋,见阿良仍未离去,顺口道:“怎么样了,上回听你说西大街那儿瞧着不错,这些天卖的如何?”
阿良立刻起了精神,“好的很!”
他有些羞赧,又有些兴奋,“公子,你可不知道,我如今都不大用挑担子跑西大街卖了,光是在家里便有人寻上门来买呢。”
“哇,真不错,小子可得好好加油啊!”
容玉真心为他高兴,高兴里隐隐也有几分自得,他的方子还是古今通吃的嘛。
阿良点了点头,念起什么,他迟疑了一下,这些天他纠结良久,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人跟他商量,唯一一个可以给他拿主意的便只有容玉了。
“公子,前天凤祥酒楼的掌柜找到了我,说是要买我这‘蒸蛋糕’的方子……”
容玉一惊:“你没卖给他吧?”
阿良连忙摇摇头:“还没,这是公子的秘方,我岂能武断卖给别人,”
容玉倒不是担心自己利益受损,他看阿良这个淳朴努力的少年顺眼,如果说阿良能够用卖这方子得的银钱彻底改变命运,那也不浪费了,但无奸不商,尤其对一个半大孩子。
“他给你出多少?”
“足足二十两,我在府上做十年才能拿到这么多钱呢。”阿良说出来都有点抖舌,这么多银钱,他哪里见过,这得靠着几个铜板几个铜板的卖多久的蒸蛋糕才能赚到。
但再多的钱,这也是公子的东西,他虽心动,但也得先问过容玉的意见。
容玉对这个时代的物价不是很了解,但听见阿良这么一说便知道,那掌柜出的价钱非常恰当——二十两其实不多,但对一个贫苦家庭已是非常大的诱惑了。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揽了阿良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凳上,郑重问他:“阿良,如果给你这二十两的钱你想作甚么?”
“这,这是公子的!”
容玉好笑,只再问了一句:“那假设给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阿良毫不迟疑道:“自然是好好存着,给我娘治病。”
“如果凤祥酒楼的掌柜买了这个配方后你还可不可继续做这‘蒸蛋糕’卖?”
阿良摇摇头,“自是不能,到时候白纸黑字,我若是再卖可是要送官的。”
“那偷偷地再将这方子二转手给其他酒楼呢?”
“怎么可能?我李良虽是一介平民,但也是讲信誉的,再说,那凤祥酒楼的掌柜认识太后跟前的当红大公公,谁还敢卖他卖的东西。”
容玉了然,抱手在胸:“所以说,如果你卖了这方子,便只能拿到二十两银子,然后继续回府上做工,领那点薪银,对么?”
阿良点点头。
容玉笑了,他拉了张椅凳坐了下来,拍了拍阿良的肩膀:
“好孩子,这方子教会你了便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置自然可以按着你的心意,但我想,连凤祥酒楼的掌柜都要买你这方子,想必这个蒸蛋糕确实是口碑良好,对么?”
“那自然是!”阿良面有得色,“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公子,您真厉害,能想出这样做糕点的法子。”
容玉丝毫不在意他的赞美,只凑近了阿良,目中有着精光:
“你想不想辞了侯府的工,自己开家铺面?请一两位做工的?赚得多,也没有如今这样累?”
阿良大惊失色,“我哪里会?我这种人……”
他仿佛给自己找借口:“侯府待我恩重如山,我怎可、怎可……”
话还没说完,阿良也明白了自己的可笑,他怎可往自己脸上贴金,事实是并非是他报恩在平阳侯府做工,而是侯府施恩于他,容留他一介草民做事贴补家用。
看着阿良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容玉体谅地笑了笑。
一个人面临分歧巨大的选择的时候自然是会惊慌失措的,更何况阿良这种十六岁的少年。
——开铺面意味着他将要面对巨大的风险,甚至一无所有,并且可能连退路也没有。而侯府的这份稳定的工作,若是他不犯大错,那基本算一个还不错的铁饭碗。
让一个自小丧父、贫苦无依的十六岁少年,跳出自己的舒适圈,谈何容易。
容玉自是野心勃勃,但怎能用一个无辜少年的人生为自己的意图背书?
所以容玉也不再劝,只温言道:“你这般小的年纪,能担负起家,已经很好了,至于开铺面,往后再说罢。”
话毕,他拍了拍阿良,站了起来。
该去吃饭了。
吃饱一点,才能有精力打中午那一场恶战呢。
又见阿良有些愣愣地站在那里,容玉以为自己的话刺激到他了,只又宽慰了他几句,让他好生劳作,其他不必多想。眼看着时间不早,阿良患得患失地离开了。
等快中午的时候,宋文彦如约而至,他今日穿得甚为正式,衬得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似乎成熟了不少——如果忽略了眼睛上那两圈淡淡的痕迹以外。
容玉又有几分耳热。
宋文彦手上持着一张朱红色的请帖,昂首挺胸走到容玉面前,居然庄重地拜了一拜:“容哥哥,文彦诚请您赏脸光临敝府家宴。”
容玉扑哧一声,似模似样地双手接过他手上的请帖,正色道:“荣幸之至。”
宋文彦这才如同往常那样微微一笑,与容玉道:“走罢,这会儿兄长该是从宫里归来了。”
“成!”容玉微微眯着眼睛。
出苑门的时候果不其然被府兵给拦了下来,容玉慢条斯理地拿出那张请帖:“瞧清楚了,是你们侯爷邀请我去的。”
其中一个府兵接过看了看,确是府上出的帖,他迟疑片刻,又见他身边跟着的宋文彦,心下安定,当下退了后:“在下冒犯了。”
宋文彦奇怪地看了看府兵们,但容玉已经大摇大摆往外走去了,他连忙追了上去。
***
戚总管远远地瞧见容玉似笑非笑往这边来了,登时整张脸都绿了,当下喊来了左右两个府兵,怒气冲冲朝着容玉迎了上去。
“你这厮来作甚么?!”
“——戚叔,这是贵客,不得无礼!”
宋文彦从容玉背后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薄薄的不满,他分明昨儿便跟戚总管报备过今日他请贵客来的,怎么一早上都是遇到这种不知礼数的情况,也不知容哥哥瞧见了会怎么想。
戚总管一愣,容玉早已从容不迫地从袖中拿出一份请帖,一双灵巧的美目贼忒兮兮:
“戚总管安好,这个嘛,是侯爷的意思,今日有劳你周到伺候了,嘻嘻。”
戚总管哪里肯信他,但见那请帖确是府上的制式,他赤红着脸瞧瞧他,又瞧了瞧小主子,立刻恍然大悟。
当下更是气得青筋直冒,恨这无赖连小孩儿都骗,居然让侯爷跟他都着了道。
正要发作,外面一叠声的通传:
“侯爷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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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宋逸舟
在数人的拥簇下,宋俨明从外面走了进来,今日官宴,虽是进宫面见天家,但宋俨明并不像往常那般身着官服,而是稍隆重的一身藏蓝底织金绣的冕服,腰缠玉带,头带正冠,宋俨明本就面貌堂堂,华服之下愈发俊美无俦。
那张平静的俊脸在看到容玉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他虽惯常从容克制,可不免在讶异之余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容玉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