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季芳泽有点后悔, 觉得自己刚刚语气太僵硬了,毕竟是在做求人的事。他抿了抿嘴,苍白地描补道:“我这次不让他找到,他就不会再和你们吵架了,也不会再有人质疑青崖的名声了。你们能不能留一留他?他其实不想离开青崖的。”
掌门的神色有点微妙:“阿澄知道你过来这件事吗?”
季芳泽没说话,掌门就明白了,他用水瓢敲了一下季芳泽的脑门,神色颇有些发愁:“你跟着阿澄,别的都没学,就自作主张这点还挺像。”
季芳泽忍着没有躲,挨了一瓢,倒也不痛,就是额头湿漉漉的。
掌门没给他回答,反而转了话题:“阿澄当初说要跟你合籍,我劝他等一等,倒也不全是顾忌你血脉的缘故。而是我觉得,你们两个性格不合适。”
掌门也不怕季芳泽在背后捅他,一边转身向外走,一边还自顾自说个没完,像个啰嗦的老头子:“阿澄这个人,外面看着光鲜,无处不好,其实为人不羁,行事固执,算不得良配。而你性情偏激敏感,又对他过于执着。生活中很多冲突,哪怕此刻你一时忍了,长此以往,又能忍他多久呢?”
好比最近的一个例子,叶澄打算离开青崖,多大的事,他之前硬是没跟季芳泽商量过。
这并不是他不尊重季芳泽,而是叶澄的天性,这些年受的教导和经历所致。
他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人,又做惯了独当一面的大师兄,手下要照应一众鸡飞狗跳的师弟师妹,于是习惯了自己做那个承担压力和责任的人。
一开始无意,后来又有心,季芳泽在叶澄面前,多是文弱乖巧的模样。这么多年下来,早已根深蒂固。
在叶澄心里,季芳泽永远是那个弱小孤僻,需要他搂着才能安睡的小崽子,让他充满怜惜和保护欲。
他越是爱重季芳泽,就越恨不得将所有痛苦挫折都与季芳泽隔离开来,自己哪怕私底下碾地粉身碎骨,也要硬挤着给他撑出个“无忧无虑”来。
这是一种掏心掏肺,却又“居高临下”的爱。
可问题在于,季芳泽并不真的是个毫无主见,软弱无邪的小白痴。只不过他过去一直在仰头看叶澄。他本来以为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现在只要得到一点甜头,就欣喜若狂,那些叶澄让他不快的地方,都下意识忽略了。
但长久过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季芳泽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反驳:“师兄没什么不好的。”
掌门白了这好不容易追到男神,好几年了还整个人都五迷三道,没出息的傻小子一眼。
不过掌门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吐槽自己徒弟,只是见季芳泽来找他,所以顺手提个醒罢了。见季芳泽没听进去,他也不在意,越过那一道篱笆,沿着青石板路向前去。
青石板的尽头,有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
掌门推开虚掩的门,进去,然后转身,看着门槛外的季芳泽。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再想想他的来意,掌门倒也有点能理解自家徒弟为他做的一切了。
掌门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阿澄在‘自作主张’这方面,有点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你要是打算忍他这个臭毛病,就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回去继续收拾行囊;要是不打算忍他,就拿行囊拍到他脸上,告诉他,你不想跟身无分文的穷光蛋私奔。”
“怎么选都可以,但是最好不要私自跑掉。因为阿澄不会顺水推舟,只会勃然大怒,到时候打断你腿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好了,快滚吧。”掌门面无表情地摔上了门,“家务事要学会自己解决,不要来为难一个老人家。”
年纪轻轻的,怎么好意思让老人家给你背黑锅?万一他以为是我撵你走的,我冤不冤啊!
季芳泽趔趄着向后挪了一步,好悬鼻子没被拍扁。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只好离开。
他知道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不喜欢所有会夺走叶澄注意力的人和物。叶澄要为他离开青崖,按理说,他该高兴才是。
但是,这毕竟是青崖啊。
他因为魏晋元等人找叶澄太频繁,会偷偷给他们下绊子;叶澄之前想养只猫,都被他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了;要不是因为叶澄对不会撒娇的植物没兴趣,季芳泽能把家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拔了。
但是他从没想过,要把叶澄从青崖带走。
这是叶澄从小长大的地方;是融入叶澄灵魂与骨血,与他密不可分的家;是叶澄的来历和归途。
他何德何能呢?
季芳泽站在破云峰的岔口,看了眼下山的路,可是他想起掌门今日的话,终究还是将那条路抛在身后,回了他和叶澄的小草屋。
……
他们是傍晚离山的,没有什么人来相送,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告别。叶澄始终笑意盈盈,看不出什么伤感的情绪来,就好像这真的如他所说,只是一次暂时抛下身份与责任,轻松自在的旅途。
两人本是御剑而行,但走到一处,叶澄突然停了下来。
他对着季芳泽笑了笑,轻声道:“你先往前走,在山脚下的小镇里等我,好不好?”
季芳泽没有问怎么了,只是点点头,径直朝前去了。
叶澄看着季芳泽的背影消失,才转过头。
青崖由层层叠叠的群山环绕而成,深处有主峰六座,外面群峰不可计数。此处便是外门山峰中最高的一座,由此向内看去,青崖内山的六峰,染上夕阳的余晖,尽收眼底。
叶澄闭了闭眼睛,撩起袍角,对着青崖主峰的方向,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磕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以为早就平静下来的心,像是有利刃重重地刺了一下。叶澄咬紧牙,忍下了喉间和眼内剧烈的酸楚。
叶澄还记得季芳泽在等他,所以不敢多停留,想站起来,却不知为何脚下一软,跌坐在地。然后他看到了一处袍角。
叶澄抬头。
说好在山下等他的季芳泽,正站在他眼前。叶澄心脏微缩,但季芳泽没有问什么,只是蹲下身,轻声道:“我背师兄。”
叶澄没来得及给出回应,已经被季芳泽轻轻松松地背了起来。叶澄下意识搂住了季芳泽的脖子,脑子里有些混乱,和不知所措。
他特意支开季芳泽,一时不习惯在季芳泽面前展现出软弱无能的一面,二来,他也不愿意让季芳泽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觉得亏欠了自己什么。
他自己做的决定,原也不该让季芳泽承担什么。
但现在,恐怕季芳泽早就猜到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走在山间,之前叶澄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季芳泽看似步子平稳,神色平静,脑海中却不断回想刚刚抬头对视间,叶澄微红的眼眶。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小心翼翼地将叶澄保护起来,永远不让他受到任何风霜的伤害。
可是,好像叶澄面对的所有逼迫和两难,都是因他而来。
季芳泽收紧了环着叶澄膝窝的腿:“阿澄,我会对你好。”
我一定会对你好,不让你的这些年,都成为笑谈和空付。
叶澄本就有些不知所措,又趴在季芳泽背上,不习惯这样依靠季芳泽的处境,口中便干干地调笑道:“我们小芳长大了,都知道照顾师兄了。”
“嗯。”
季芳泽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换作别人,更像是随口的敷衍,叶澄却突然就觉得,疲惫轰然而来,心里强压下去的酸涩也重新争先抢后地冒出头。
叶澄下巴放在季芳泽肩上,脑袋和他轻轻抵着:“那就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65章
疏影山的梅花会早已结束, 在那之后,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日雪。
疏影山地处偏僻, 梅花会后, 便无人问津。之前集会的痕迹也尽数被大雪掩盖,只留下空荡的山路, 和满山的腊梅,宛如一位位穿着蜡黄色罗裙, 披着白色大氅的娇客, 含笑注视着在山间散步的两人。
偶尔有鸟雀在枝头蹦蹦跳跳, 震落雪沫与花瓣, 然后展翅向更深的林间飞去。
季芳泽喜欢这种与世隔绝, 好像天地间只有他和叶澄两个人的感觉。叶澄本来只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但看季芳泽睁大眼, 四处张望的模样,顿时决定在这里住下来。
乾坤袋内空间广阔, 而房屋类的法宝也不少见。可惜这两位虽然互为道侣,却还是典型的“说走就走,啥也不带”的单身汉思维。叶澄的乾坤袋里除了在外行走的必需品, 就是到处收集的佳酿, 季芳泽更干脆,连酒都没有。
好在他们还有“自己动手”的乐观精神。
选址,采石伐木,叮叮当当地盖起房子,还必须做简单的家具。
当初能劈开山河的剑, 现在刨木头也非常顺手。叶澄将一样家具做出来,季芳泽就拿去上漆。有些东西自己做不了,两人便手牵手,到遥远的集市上买。
这种生活,在季芳泽的记忆中,完全是罕见的。叶澄不用去指导师弟师妹的功课,没有随时随地都会找上门的青崖事务。他也不必终日惶恐于深渊带给叶澄的压力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