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导看到人来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背后多少还是有些感慨,只是两人打了照面,他再没有用那副盯衰仔的眼神活剐孟雪回。
这些变化对孟雪回来说不啻为一个意外之喜,他轻轻松松地待在片场,蔫巴在心里的那棵小菜苗,在秦慕白的呵护下,欢快浇浇水,洒点阳光照一照,整个人立马活泛了起来。
“小跟班?”
“到。”
孟雪回听到秦慕白在喊自己,连忙把伸向拍摄机器的手放下来,蹦着步子去找影帝老板。
“下场戏临时要换我补拍,你代我看看季老板来没来?”秦慕白一面脱外套一面往后台走,一会儿要拍的镜头跟现在这身打扮不搭,他得赶紧把衣服换下来。
“好,秦先……秦哥,你先进去换衣服,我这就出去看看情况。”孟雪回捋直了舌头冲他点点头,真就像一位合格的小跟班那样,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找人了。
外面天气挺好,路道两侧的银杏树摇着枝杈上的碧翠扇叶,在路人肩头落下半边阴凉。孟雪回周身陷在交错的光影中,张望了好一阵都没看到对面有人出现,他无奈地挠了挠脖子,正准备转身离开,看到不远处的花木丛里有人影在簌动。
孟雪回心中好奇,偏转方向往前多走了两步,发现那有个水泥砌的简易小凉亭,而好巧不巧的,谢玉琦此刻正独自站在凉亭前的花树下,袅袅一缕薄烟抚上脸颊,隐约能看到烟卷在指尖亮熄。烟气迎风送来,是沁脾的薄荷淡香,不呛人,闻起来意外温和。
孟雪回在傅老的办公室里见过世面,一闻这味,就晓得谢玉琦这会子抽的是日本牌的细嘴烟。烟是高级烟,好抽又好看,里头附着艺伎的画片,当真是精致新巧,别有意趣。
果不其然,谢玉琦再掏烟盒时,指尖便夹起了薄薄一张画片——可惜运气不好,抽到了一张空卡,素底的画片翻转过来亦是一片空白,感觉好似被人作弄。
在此情景下,谢玉琦也不知用日语感慨了句什么,站在孟雪回的方向,只能看到他低低一笑,很潦草地把剩下的半盒烟塞进了西装口袋。
孟雪回因为实在好奇,迟迟没有挪动脚步,于是等谢玉琦正过脸来,发现他的额头上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
美人尖下亦是一副好皮相,清清丽丽的,恰似一块雪锦上杂糅了花色跟秋霜,眉是眉,眼是眼,好看的紧,压根不稀罕用浓墨去点。
这样的人才,站在镜头前面确实搭得起秦慕白。
孟雪回又想,除了对戏之外,这两人平日里并无其他交流,或许有竞争对手这层因素在,可瞧着又不像那么回事。尤其这位谢少爷,仿佛是天生的清冷性子,到了外面,跟谁都亲近不起来。
正想着,谢玉琦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摘下唇边的烟,朝孟雪回走了过来。
“谢少爷。”孟雪回避之不及,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内心犹然念道,这圈子也是怪,一个少爷两个少爷,怎么净往大荧幕上凑热闹。
谢玉琦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抬手抚了抚额前的软发,空着的另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仿佛孟雪回是一面镜子,叫他得以一番好照。
“孟雪回?”片刻之后,谢玉琦直起腰,唇边噙着一抹笑,把小记者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念了出来。
孟雪回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有些意外,一时之间反倒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只是傻站着。
谢玉琦把香烟重新叼上了嘴,往外面呼出了一口白雾,“抱歉,我没想到上次走了之后电影会中途换人。”
这样说着,他又往后补了一句,“不过,就算这样,还得对不住你。”
孟雪回正了正头上的鸭舌帽,感觉有点懵,谢玉琦这是……在跟自己道歉?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谢玉琦微微颔首,与他擦肩而过。等孟雪回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
“还看呢?”
突然,不知从何处伸过来的一双手,轻轻拍上他的后背,叫孟雪回狠狠吓了一跳。
穿着小路过来的季画,歪着头跟他笑打了一声招呼,似是在欣赏孟雪回惊魂未定的模样。
“季老板你怎么跟小孩似的,这也太淘气了。”孟雪回捂着胸口,站在原地心肝儿乱蹦。
“知道你回剧组了,我开心嘛。”季画跟他开玩笑。
孟雪回挠了挠脖子,没话说了,只顾得上催他去见秦慕白。季画悠哉悠哉地拎着小皮箱,倒是一点都不急,这剧组里挑大梁的两个人才都省事,无需多用粉膏修饰,定个发蜡就能出来走镜头了。
等到他二位进了化妆室,秦慕白已经自行理弄起头发,顺着方向擦过去,两鬓服帖,油蜡均沾,很是光可鉴人。
季画把手里的小皮箱搁到桌面上,笑问道,“秦老板这么着一忙,可是令我愧疚了,工作所在,怎么能劳碌你亲自动手?”
“你拐跑了我的助理,哪还有心思忙手里的营生?”秦慕白拨开怀表盖子看了一眼时间,当中用意不言而喻。
这话甫一落地,季画立刻抬起双手大呼冤枉,不肯落这话柄。
“没有的事,我们也才刚碰头。”孟雪回其实大可不必为这点子小事开口解释,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秦慕白挑了挑眉,既然人是晚到才来,也不晓得他出去这么久是为哪般?
“我刚在外面遇到谢玉琦了,他知道我之前进剧组是当替补的,就过来搭了两句闲话。”孟雪回思其所想,及时在话里打上补丁。
秦慕白对谢玉琦是没什么好说的,转而拉着他跟坐下喝茶的季画搭起了话。
“季老板最近生意可还忙?”
“挺清闲,也就在剧组跟金顶舞厅来回跑了。”季画摇摇头,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怎么,秦先生要给我介绍生意吗?”
“季老板人缘好,替我打听打听哪处有好房源,总住酒店呆腻了,想换换环境。”秦慕白接过孟雪回递来的香茶,目光很满足。
“秦先生不回香港了?”季画心如明镜,知道他身边带了一个孟雪回,怕是有些乐不思蜀。
秦慕白笑答,“两位老人身体康健,无需我去膝前尽孝,真要回去那也得明年,等送完阿姐嫁了人再回上海。”
“秦先生家中竟还有阿姐?”孟雪回想起嵌在怀表里的那张照片,惊讶得呛了一口茶。
“怎么?”秦慕白抬手一敲他的额头,顺口接道,“我在香港那边不但有个阿姐,还有一个小妹,你是嫉妒了?”
“秦先生未免太过小心,便是小孟好奇也无碍的。”季画跟在后面笑,“秦家阿姐心有所属,去年已订了婚,算是人家的半个媳妇了。而秦家小妹刚进国小两年,大字还没学几个呢,介绍给旁人当女朋友那是资格不够。”
他这一番打趣戳中了秦慕白的心事,连带着把单纯好奇的孟雪回也给说红了脸。
“她们是我姨母的女儿。”秦慕白清咳了一声,就事论事道,“我从十岁开始就跟姨妈一家住在一起,虽然隔了一层血缘,但论起感情来,说是至亲也不为过。”
孟雪回低着头“唔”了一声,两只耳朵涨得红扑扑的。
后来去了片场,没想到也很清闲,秦慕白在镜头前面跟谢玉琦的对手戏,连续三场都是一条过。要是孟雪回没看到这俩私下互相不搭理的场面,指不定要觉得他们之间有多默契呢。
主演拍完坐等配角过戏,陈导很贴心地在片场停了一辆保姆车,以便演员上去休息。秦慕白上去坐了片刻,便下来跟孟雪回坐到一起去了。谢玉琦则嫌车里闷,中场休息时只肯坐在树下纳凉。
助理唐香山提前为少爷做好了消暑准备,不但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特地支过来一把凉竹躺椅,可以说是十分尽责了。
谢玉琦受了好意当之无愧,躺下去后招招手把人喊过来,唐香山立刻跟个殷勤的老妈子似的,端着小板凳一溜小跑过去,任劳任怨地坐在旁边捉蚊子。
孟雪回快被这两人给逗乐了,凑到秦慕白身边刚说出“秦先生”三个字,就被对方打断了。
“嗯?”秦慕白不忙听他发言,先要开口纠正一下孟雪回的称呼,他在这件事上仿佛有种深切的执念,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秦哥。”孟雪回立马改了口,讨好地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嘴里笑说道,“唐香山那么贴心自己的老板,叫我看了简直要羞愧。天气这么热,秦哥想不想喝点什么,我到外面买去。”
“日头这么毒,跑一身汗怪难受的,跟我坐在这里吹吹风吧。”秦慕白把他的鸭舌帽拨过来扇了两下,接在后面问道,“你呢,有想吃的没?”
孟雪回敞了敞衣领子热得直摇头。
“那行,现在先想着,等收工了买回酒店吃。”秦慕白很懂他,爱怜地挥着鸭舌帽给自己的小跟班扇了扇风。
笑谈声传到了对家那边,谢玉琦背靠躺椅,脸上半扣着帽子,抬起两根手指移到唐香山面前晃了晃。
当助理的立马会意,从装着冰袋的密封箱里拿出了一瓶弹珠汽水。谢玉琦坐起来斜睨对面,手里颠了颠汽水瓶子,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