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坐在旁边的孟雪回,接了他的目光,默默端起手边的玻璃杯抿了一口淡酒,感觉这事有些说来话长。
第10章 桃花眼
太阳西沉,窗外的漫天云霞渐渐失去了金镶边。这个点,人搁屋子里待着,视线就会变得灰蒙蒙。于是,店老板搬来凳子踏上高处,替大家拧亮了大堂里的老电灯。
孟雪回坐在亮堂的光影里伸手挠了挠额头,试图在心中默默组织语言。秦慕白坐在旁边也不忙催,静等他理好了思绪再做解惑。
“那事儿吧,也就我刚去报社实习的时候,脑子里一热血,攒着冲劲给干起来的。”孟雪回坐在椅子上思忖片刻,脸上犹犹豫豫的,终是对秦慕白开了口。
彼时,繁华的大上海,是富起来就乱,黑心商户们能为钱撑破胆。这灯红酒绿的皮子底下滚了一层脏,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只有孟雪回误打误撞的,无意充当了那只掀开边角的手。
那阵子是发展实业的繁盛时期,上海旧城区有家中西合资的洋工厂,生意做起来顺风顺水,在业内也是有口皆碑。可谁能想到,陡一曝光,便被人探出这家“楷模工厂”,实乃是发生安全事故的高发地。
一时间,社会各界哗然,被拎出来当出头鸟的金晖报社,顶着舆论压力,为应付新闻工作采取了折中的法子,把实习生派出去考察。
孟雪回初出茅庐却极为用心,于跟踪报道的时候顺手做了社会调查。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全揭底,他发现背黑锅的老职工们,不仅平时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其中大多数人在离开工厂的时候,还被老板拖欠了半年多的工资。
孟雪回好人做到底,别的同事都是取材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他胆子大到拿着招聘单子跑上门来当卧底。一连卧了不少时日,这证据是搜罗到了,而孟雪回也光荣负伤,鼻青脸肿的在医院躺足了两个月。
后来因为事情闹大了,报社本部在巡捕房的隐晦提点下,愣把消息给压了下来。孟雪回无名英雄一个,做了好事非但没落得褒奖,反有丢到饭碗的风险,叫旁人看来实在不值。
秦慕白手里把玩着一颗生核桃,托着下巴听他讲完,心道小记者性子软和,明面上像个受气的怂包,其实不然,认真起来倒比谁都吃得了苦。
想到这里,他试探性地对孟雪回开口道,“孟老师,那事深究起来,连巡捕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个人磨刀霍霍的,就不怕把命搭进去吗?”
“怕,怎么不怕,看见那帮家伙抄扁担的时候,我脚脖子都软了。”孟雪回叹了一口气,挑起筷子尖跟秦慕白比划着说道,“做黑心买卖的生意人,动起手来是真的狠。秦先生,你瞧我这靠左的一颗后槽牙,实乃是被打掉之后装的样子货哩。”
秦慕白刚想出言抚慰一下小记者,却听孟雪回苦笑了一声,继续往下补充道,“可是,你叫我看见了不管,心里过意不去啊。”
说罢,他从碟子里拈了一粒花生米,搓掉外面的一层红皮,轻轻巧巧地丢进嘴里嚼了嚼,有感而发道,“外人都瞧洋工厂赚的利润大,可却不晓得坑的都是底下那些卖苦力的人。员工们干着积劳成疾的营生,足足去了大半辈子福气,说是挣的抵命钱也不为过。”
秦慕白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立刻搭话。因为他能察觉得到,孟雪回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透着亮光,既是愤愤不平,又是倦然无奈的。就仿佛一块推进轧机的钢坯,被重力淬出了明灿的火星,转瞬之间却又湮灭在下层的钢水里。
秦慕白其人,在一切捉摸不透的事态面前,自觉应当理性回避。故此,只在话题的思究上浅浅打了个圈,权且充当起一位善于倾听的好角色。
后知后觉的孟雪回,瞧着秦慕白凝神端望的模样,立刻收敛了一下脸上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正了正头上的鸭舌帽,向他打招呼道,“哎,提起这档子糟心事就容易激动,秦先生别介意啊。”
“不会。”秦慕白弯了弯桃花眼,笑得很温煦,“孟老师的真性情,若非挚友怕也难得一见,这么思量起来,我还是得了便宜的那一方呢。”
秦慕白这番漂亮话说得孟雪回很受用,迷迷糊糊的小记者,就这么被他给轻易唬过去了。
“不过啊,也算没白忙。”孟雪回嘿嘿一笑,神态之间很有几分得意,“现如今咱们脚下的这片地方,就是用那旧厂房改造的。”
秦慕白挑了挑眉头,对他刮目相看道,“那孟老师确实当得起‘为民除害’这四个字。”
孰料,孟雪回听了这番褒奖却是慢慢低下了头,“我不是什么‘为民除害’的孟大记者,只想做个有良心的人,然后踏踏实实地过完这辈子。”
小记者抿了抿嘴,目光有些飘摇,这是他的心里话,因为憋的太久,所以每每思及总是欲言又止。难得他今天遇上了一个好听众,便不由自主地从心角里倾倒了出来。
“挺好。”秦慕白端起酒杯跟他互碰,觉得小记者既招人心疼又招人稀罕,只是太过单纯了些。有时候,单纯的人,反比娇纵份子更能摊上是非。
想到这里,秦慕白不经意地抬眼一扫孟雪回,对他见怜道,“虽然秦某并不看好实力悬殊的硬斗,但孟老师的先卫思想是值得嘉奖的。当下社会正缺有识之士,你也算是做成了一股子贡献。”
“嗨,瞧秦先生说的,没有的事。”孟雪回这个粗枝大叶的,脑子里的那点小心思,还不及自己的腕骨纤细,紧着秦慕白这么明面一夸,心里还挺乐呵的,着实是天真的可爱。
这两人一个主说,一个偏听,在饭桌上越聊越投机,竟都顾不上去搛盘子里的热菜吃。
等到桌上的菜略有些放凉了,秦慕白觉出了腹中饿意,方才匀出了心思去动筷。孟雪回见他守着小半碗要温不热的烫饭就餐,心中过意不去,于是从隔壁的空桌上拿来菜单交到秦慕白的手上,对他机敏开口道,“今天请秦先生过来吃饭,不能在待客上面委屈了,现下上桌的菜品都是我做的主,不若秦先生也着手点两个,好叫我心里过意得去。”
秦慕白这么个见惯场面的玲珑人,如何猜不透他的用意,这便弯了弯眉下一双秀致的桃花眼,笑容粲然道,“那,再来两个红豆馕尝尝好了。”
孟雪回还没遇过这么知趣的饭客,坐在桌上竟要替他这个做东的省饭钱。他慢吞吞地把递出去的菜单收了回来,料想秦慕白出门在外是个身份人,也不惜得在“吃”字上馋嘴。
这桌饭吃到最后,做东的跟赴请的两个人都挺客气,孟雪回别无他法,当真给秦慕白另叫了一碟子红豆馕来。
掌厨的大师傅看他这桌连叫了两次热甜食,便自作主张地把夹料的面饼给发大了一倍。于是,等红豆馕热腾腾地上了桌,仅从外观来看,便可推测出它用量之足。
秦慕白对着大师傅的好意犯了难,这红豆馕固然香甜可口,他却没有充足的胃量来容,若将这一碟子全吃下去,恐要叫人撑得发慌。
于是,他目光扫向举筷大动的孟雪回,欲要拉上小记者来排忧解难。
此刻,孟雪回正用筷子尖戳着面前的一碟脆藕下饭,冷不丁被秦慕白夹了两块红豆馕进碗,他抬起粘着米粒的腮帮子,目光很讶然。
“方才搛菜的时候蹭脏了袖子,这身衣服是明天拍戏要穿的,弄出油污来不好收拾。孟老师先在这里代我吃半份热饼,等我出去涮涮袖子就回来。”
秦慕白敛着眉头冲他抱歉一笑,假借涮洗的由头到外面走了一圈。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小记者捧着饱肚子歇在椅子上,一只手还温吞吞地攥了半块红豆馕。
“秦先……嗝。”孟雪回看到秦慕白来,眯了眯眼睛,一个招呼还没来得及打出去,先把饱嗝给响了出来。他自个儿坐在椅子上臊得揉了揉耳朵,心里头怪不好意思的。
这副情景落在秦慕白眼里是可爱的,小记者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就算犯起傻来也不见得会煞风景。
“马上下夜班了过来吃饭的人多,咱们也没什么要点的了,秦先生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找老板结个账先。”
孟雪回把话说完,撑着腰低头去翻钱包。秦慕白不动声色地看他忙,等小记者准备起身挪步了,方才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手,笑意悠悠道,“孟老师别忙,陪我在这说说话。
孟雪回愣在椅子上还未开口,又听他讲,“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已经预先付过钱了。”
秦慕白漆黑的眸底沉着一池清泉,且还洒满了细碎的桃花瓣,是浸了风,碾了香,波光粼粼的,只待谁蘸上饱墨去添一笔华彩。
他这般眼波流转地望过来,叫孟雪回被温柔的浪头打中了心窝,低下头去慢慢咬了一口红豆馕的脆壳,心慌慌地佯装起定神模样来。
第11章 西洋镜
是夜,等到孟雪回回到家中,已经接近九点钟了。他拎起开水瓶到走廊下洗脸,漫不经心地拔开木塞头,掉漆的瓶口并无一丝热气,可见保温效果并不显著。
孟雪回摘下鸭舌帽,动手往脸上撩了两把温水,他人是清醒了,耳垂却还是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