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天气正冷。
秦执老远就看见谢遗雪白的衣袖被风吹的飘摇。
宛如一朵盛开在优雅夜色中的雪白昙花,为风恨吻,蜂蝶簇拥,却于最盛放之际走向无可奈何的衰败,片刻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他依旧这样容色美丽。
却又这样孱弱。
就好像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秦执只要一想到陈大夫和那些御医们说的话,就觉得五内如焚。
直到秦执走到跟前,谢遗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扶住了。
谢遗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坚持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雪白的衣裳沾上了尘埃。
天色昏沉,未曾散去的乌云就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带来泛着潮湿水汽的压抑。老树嶙峋光秃的枝头,有谢遗叫不出名字的鸟,扑腾着翅膀,盘旋一圈又落下。
谢遗就这样,低垂着眉眼,跪在秦执面前,说:“请陛下容草民离宫。”
漫长的沉默。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着君王出声。
而最后,秦执只是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准。”
于是就看见,谢遗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濒死挣扎的蝶。
呵。
你一定,很厌恶孤吧?
要如何与毁灭你的家族,杀死你的姐姐的仇人共处一室呢?
谢遗苍白的唇紧抿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声音还是平静:“是。”
秦执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如今外界尚不安稳,仍有逆贼流窜,你出去,孤不放心。”
“是。”他应下,声音刚溢出唇瓣,就被乍起的风吹散了。
谢遗低垂着睫羽,漆黑的、静谧如深潭的眼眸中,有那么极其隐晦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执喜欢他啊。
可是就像是谢如青说的那样。
——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
像是志怪故事里突然得了机缘,开了灵智的妖。
一夜之间,那些天真全都被摒弃。
秦执拉着他往殿中去。
谢遗没有反抗,驯顺地跟从着。
他们穿过长廊,走进了昏暗阴幽的室内。天尚未黑,因而谢遗没有叫人掌灯,殿中光线暧昧,层叠的帷幔被玉钩半挽起,营造出幽深诡秘的气氛。
秦执叫人点上了灯。
烛火轻佻地跃了一下,而后就被灯罩罩住了,平稳地燃烧着。柔软的光一寸寸漫过黑暗,终于照亮了整个大殿。
宫女们裙摆也未浮动一下,安静沉默如游鱼一般,陆续地退了出去。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瓣,断断续续地小声咳嗽着,他被秦执按住肩膀,在软榻上坐下。
帝王却微微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谢遗察觉到他的动作,忙伸手扶他,眸中神色惶惑:“陛下,不可。”
秦执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让他坐稳,然后,半跪下去。
也许是谢如青已死,世家已倾,时局大定,秦执再没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制守礼。
他握住了谢遗的脚踝,替他除去了鞋袜,撩起了宽松的裤脚,去看他的膝盖。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细皮嫩肉,还是刚刚那一跪实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莹润的皮肉透出了些青紫,在灯光之下显得有些可怖。
秦执拧眉:“疼吗?”
谢遗慢慢地摇了摇头:“还好。”
秦执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谢遗的伤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掌中握着脚踝,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无处躲。
谢遗的声音响起,细弱的,如游曳在冰凉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缕娇怯纤细的绿植,有那么些微不可觉的缠绵意味在其中:“陛下。”
秦执怔然了刹那,又回过神。
抬头看去,只觑见谢遗乌黑的睫羽被灯火一照,在雪白的面孔投下柔软的阴影,脸色平静地堪称漠然。
仿佛刚刚那一声低唤,只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可是旋即,就听见了谢遗如呢喃一般的低语,轻飘飘的:“我好像,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
“我险些以为,我们还没有从那里出来。”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虚幻的笑意,“这些,只是将死之时,所经历的幻境罢了。”
帝王低下了头,胸腔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塞满了,甚至有些酸胀发疼。
愉悦与难过,如双生的花,彼此纠缠着,在他的心房里生长蔓延,肆无忌惮。
“无失。”秦执忽然低声念出了谢遗的字,他的掌心压在谢遗受伤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声音冰冷,“你可以恨孤。”
疼痛能让人清醒,谢遗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执,缓慢地摇头:“我没有立场去怨恨陛下。”
他像是在说——是我的家族罪有应得。
秦执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拖曳在地上。
谢遗坐在榻上,视线追随着他,仰起了头。
只看见,秦执仿佛带着某种逼迫意味地前倾下身体。
他贴近了谢遗,有一句话,顺着呼吸洒在了谢遗的耳中:“无失,孤心悦于你。”
像是天地颠换,星辰逆转。
重华殿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看不见精细雕琢梁柱,看不见逶迤堆叠的纱幔。
他们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如同跌落尽茫茫海水中的两滴微渺的水珠。
在无垠的空间里,只有那么一句“心悦于你”,悠悠的回荡开,又悠悠地荡回来。
连成回声一片。
谢遗的瞳孔睁大了。
毫不掩饰的错愕惊讶,从里面渗了出来。
秦执等着他的回答。
被抄家灭族的仇人表白,谢遗会怎么样做呢?
大怒,羞愤,甚至是佯做逢迎?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个眨眼。
谢遗的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微妙而又残忍的恶意,若有若无地流淌出来:“陛下,不该如此。”
秦执眸中的光彩,在这样的一句话下,碎裂成千千万万的星光,无声地湮灭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经的世家公子,用那样慎重的姿态,劝谏:“陛下应当要做千古圣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铺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洁白的花。他的额抵着地,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
多么残忍。
秦执阖上了眼睛,说:“你不是。”
谢遗没有动,只有低哑的声音从衣袖下传出:“是或不是,悉仰仗陛下。”
他将秦执逼到了绝路。
身后,已是万仞绝壁,再退一步,就是尸骨无存。
秦执若是执意要他,那他便是永存于白璧上的瑕疵。
要秦执眼睁睁看着他,被千万人一遍又一遍地唾弃。
秦执垂眸看着他。
只要弯腰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谢遗。”他的声音嘶哑。
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自然是因为,我不愿意。
谢遗有些漠然地想——我不愿意爱你,所以也要剥夺你爱我的权利。
就算是,替谢如青报复于你吧。
“请陛下三思。”
阴影在地上静默了片刻后,随着衣料的摩擦声慢慢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满殿通明的灯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遗抬起头来。
殿中只剩他一人。
有叹息,像是从深海的海底缓缓地飘荡出来,消失不见。
天彻底放晴了,谢遗的病也越发得重了。
初春料峭的寒气在枝头翩然擦过,惊扰了堪堪吐露的一丝新绿。清澈而璀璨的金色阳光,从云层里倾泻而下,被严峻寒冬摧毁的枝叶,开始柔软复生。
乔十一缓缓饮尽了杯中残酒,他淡绯的唇瓣沾了酒水,愈发显出一种瑰艳的色泽。于是那张比之眼前人稍微逊色的俊俏面庞,也因为这柔润的红显得出彩起来。
他搁下了手中的杯盏,眉梢微挑,笑吟吟道:“景明公子,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命的,何必要为难我的人呢?”
王景明瞥了墙角那人一眼,语调优雅漫不经心:“你说这是你的人?”
“自然。”乔十一道,“这人名叫云停,是在下买下的琴师……”
王景明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不久之前,你将他送给了谢遗。”他的语气已经温和,可是目光在一瞬间陡然冷厉起来,透出一种慑人的光彩,“陛下命臣肃清乱党,宁错杀,不放过……令行禁止。”
他将那四个字咬的极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来。
可是乔十一轻轻哼笑了一声,有些微的嘲讽意味在其中:“谢无失也是在此‘宁错杀’的行列中吗?”
“……他不是。”王景明沉默片刻,如是道。
乔十一弯起了唇角,眼眸中有什么极其微妙的情绪浮现,又在顷刻之间消逝不见,他声音极低的呵出一句话来:“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