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遗收回了手,也不再出声。
寂静的黑暗里,时间仿佛过得极其快,又仿佛过得极其慢。
谢遗又睡了过去——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最后却是被饥饿唤醒。
他的胃抽搐着,灼烧一般地疼。谢遗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饿了?”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响起。
谢遗点了点头:“是。”
“吃。”秦执碰了碰他的手,递给他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着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植物。
谢遗正犹豫着要不要入口,却听见秦执道:“孤吃过了,可以吃。”
他轻轻咬了一小块下来,咀嚼了两下。苦味里还夹杂着一种潮湿的泥土气息,令人难以下咽。
“咽下去。”秦执道。
谢遗停止了咀嚼。他很想吐出来,然而又害怕这是秦执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不愿浪费,最后还是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这是什么?”
“苔藓。”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毒的。”
谢遗沉默了片刻:“……谢谢。”这次却没有称呼“陛下”了。
秦执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
谢遗接了点儿水,借着水,吃了点儿秦执给他的食物。苔藓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只能让他不会死的太快。
只是这样也够了。
谢遗想,我们总能出去的。
第11章 壁微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谢遗只能听见两个人细弱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
胃里不停绞动的饥饿感迫使谢遗低头慢慢吞下了手心里的“食物”,咀嚼的声音在一片堪称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了。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伸出手去接石壁上渗出的水喝。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淌进了胃里,那种潮湿腐朽的泥土腥味,却不断地从胃里翻涌着漫上来。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迫使自己忍住那种不适,不要吐出来。
“没有吃的了。”秦执蓦然出声。
谢遗愣住了。
喉头却剧烈地蠕动了两下,咽下了那些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食物。
秦执声音带着几分轻嘲:“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他是清贵无双的世家公子,食金馔玉,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阴暗湿冷的角落,吞咽着腐朽生潮的青苔?
秦执睁开了微阖着的眼,看向不知名的黑暗。他的目光是空茫的,有些自嘲,又有些不甘地:“孤也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样的地方。
饥饿和伤痛使得那些早已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了。
那是一种浓烈似血的华美,在天边悄然绽放,席卷视野,于光彩薄淡的天穹之上,绮艳瑰丽得近乎残忍。
它像是铺天盖地的火,点燃了他的眼眸,焚烧着身体里的血。于是蚀骨的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金色的剪刀小巧得甚至堪称可爱,女人被冻的泛红的手,掬起了一捧水,浇在了上面。剪子的刃,被磨的锋利,有一点儿红,挑在那点尖锐上,倒映着满地被晚霞映成绯色的雪,艳得煞人。
“娘教你的,记住了吗?”
她又一次出声问他。
他蹲在雪地里,眼睛被剪子反折出的光晃得有些疼。
他很想伸出手将对方通红的手握住,呵上一口气,捂一捂。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于是女人笑了,眉眼弯起,弧度柔和。
“……是娘配不上你。”
迸溅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侬艳的花。
秦执陡然回过神来,呼吸急促。
晚霞血红的颜色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瞳孔中淡去,他怔怔看向一个方向,整个人仿佛被黑暗淹没了——从身体,到灵魂。
深陷泥沼,沉溺其中。
“你怕死吗?”
黑暗里,谢遗听见那人这样问。
他的声音很轻,和着“滴答”的水声,像是从虚无缥缈之间传来。
怕死吗?
谢遗问自己。
自然是……不怕的。
他已经死过一次,一辈子爱过,恨过,纠缠过,释然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亏欠了一个人吧。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回归他本该走向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可是,孤很怕。”声音低弱,几近不可听闻,可是谢遗却听得很清晰。
他看了过去。
浓重如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和那人如呢喃一般的低语。
“孤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的瞳孔染上了些许迷茫,对未来的不可预知,使得一种难言的软弱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孤还有很多事,很多事,没有做。”
他一直很抗拒将自己的软弱展露出来给人看,可是冥冥的黑暗里,坚硬的伪装突然以不可挽救的颓势,崩溃了。
畏惧死亡是人的天性。
然而秦执比一般人还要怕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他怎么能死?
忽然,他的手背一暖,有温热柔软的肌肤覆了上来。
秦执一惊。
谢遗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们能活下去的。”他听见谢遗这样说。
秦执看不清谢遗的表情,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只能捕捉到谢遗模糊的轮廓。然而仅凭想象的勾描,仿佛已经可以看见那人微抿着的泛白的唇瓣,和点漆一般的双眼。
便如极其微渺的萤火之光。
流离飘摇,坠入心底。
照亮了方寸之地。
秦执慢慢放松了身体。
他能活下去。
他不能死,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做。
缩在角落里修养的白白终于恢复了些,它全身柔软的白光比之前亮了不少。
“宿主大大。”它轻轻叫着谢遗。
“嗯?”
白白飞到他的身边,蹭了蹭,“宿主大大不会死的。”
谢遗微笑:“嗯。”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谢遗的意识都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甚清晰了。
白白忽然喊出了声:“宿主大大!有人来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
“外面!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们的!!”它道。
谢遗连忙推醒了身边熟睡的人。
“陛下!陛下,有人来了。”
秦执睁开了眼睛。
……
无数人打着火把,围绕着坍塌下来的山石挖掘着。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慢慢弱了下去。
李康乐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
他的身侧,青年长身玉立,轻声道:“幸而陛下真龙天子,有天命护身,转危为安。”
火光落在他的眼里,被浓重的晦暗吞噬了。
李康乐转头看向他,目光若深秋寒潭,晕开一片凉意:“为何是他?”
“谁?”那人唇角微弯。
他盯着他,缓缓吐出二字:“谢遗。”
那人嗤笑出声,低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康乐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山石泥沙终于被挖开了。
秦执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虚弱到连站也需要人扶着,然而只一抬眸,目光冷然明净如剑光,便足以洗去一身的褴褛狼狈。
人跪了一片。
秦执却回头看向了谢遗。
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入了他的眼睛,宛如星月全都浸在了潋滟的水光里,粼粼生辉。
让人心头一悸。
谢遗。
他唇瓣翕动,无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今日过后,你我应当相行陌路了。
……
谢遗被送回谢家之后,才知道距离自己失踪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之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受了惊又饿了那么久的缘故,谢遗一回家便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比之前那次还要重上许多。
秦执往谢家送了许多东西,多是治病的良药,谢家并不想收,然而迫于天威,不得不收下。
秦执甚至遣了宫里太医来为谢遗医治,只是谢如青实在是信不过旁人,太医前脚离开,她就叫了自己信赖的大夫来。
谢遗每日被药味包围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岁月——终日缠绵病榻,连欢喜的时日都短暂得可怜。
幸而病中还有人偶尔上门探望,带来外界的消息。平日里上门最多的是乔家公子乔十一,他和谢遗私交甚好。
见谢遗病的厉害,乔十一也觉得愧疚,说,当日就不该让谢遗独自离开,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谢遗只是笑,觉得这事实在是怪不得乔十一。
他宽慰乔十一几句,又打听有关景明公子的事。
乔十一不敢言得太深,说了几句就转开了话题,问谢遗病好了可要去参加诗会。
谢遗没有拒绝。
是夜。
“吱呀——”一声,门扉飞快地开启又合上。
昏黄的烛光溢满了整个屋子,春枝绕过了屏风,靠近了谢遗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