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苍老到看不出年纪的老人,枯瘦的身体陷在被子里,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眉毛和头发已经全都掉光了,脸上只剩下堆叠在一起的满布皱纹的皮,完全看不出他原本的五官长相。
罗城走到病床边,老人混沌得辨别不出原本颜色的双眼一点点亮起来,泛起了闪烁的泪光。
艾尔维斯·斯罗格里斯吃力地抽着气,脸上却泛起一个欣慰而喜悦的微笑,“好久不见了,埃迪。”
水形物语(十一)
出于礼貌,罗城微笑回道:“你好。”
艾尔维斯的眼角流下一颗浑浊的眼泪,干瘪的嘴唇抿了抿,向往地感叹:“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变。”
罗城含蓄地说:“那估计您的变化是挺大的。”
艾尔维斯笑起来,喉咙里发出了抽风箱似的“嗬嗬”声,罗城吓一大跳,生怕他就这么抽过去了,连忙俯身替他按摩胸口。
过了一会儿,艾尔维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让罗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了罗城放在床沿的手。
罗城没有挣开,考虑到这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家,他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松松包住老人冰凉的手。
“我差点忘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艾尔维斯喘匀了气,苦笑着摇了摇头,“人老了,记性就不行啦。”
罗城握了握他的手:“那您现在打算告诉我吗?”
艾尔维斯说:“不用我告诉你,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的。我的最后这几分钟,埃迪,让我说说心里话吧。”
罗城忍了忍:“……您说。”
艾尔维斯再开口,说的却不是他自己:“勒维斯那孩子,你看着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是个脑残二百五。
罗城假笑:“挺不错的。”
艾尔维斯叹一口气:“看来你不喜欢他,可惜了,他是这么多孩子里,长得最像我的了……我原本还想,让他代替我,继续陪着你……”
罗城听得鸡皮疙瘩都要爬起来了,连忙说:“这个不着急,孩子也有孩子自己的想法。”
艾尔维斯笑了笑,眉心却痛苦地皱到了一起,看起来药效的副作用已经让他难以承担了。
罗城用力攥了攥他的手,老人喘过一口气,面上神色变得茫然起来,喃喃道:“埃迪,你来看我了吗……你带了妈妈做的榛子蛋糕吗?”
罗城见老人的脑子开始糊涂了,连忙用力掐住他的中冲穴,艾尔维斯痛得哼了一声:“哦老天……埃迪,你还是这么残暴……”
“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除了‘我想你’和长篇叙旧之类的,”罗城的耐心即将宣布告罄,再任由他叨逼叨些没用的废话,到最后估计都听不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恨不得抓着老头的肩膀死命摇晃逼他清醒,“再过几分钟可就来不及了。”
“年轻人,真是没有耐心,”艾尔维斯不满地抱怨,“哈哈,这句话,我一直想着还给你呢。”
罗城深吸一口气,心想年龄这个问题你还真别跟我比。
“就一句话,就一句话啦,”艾尔维斯终于不再兜圈子,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爱德华,这句话,不管是七十六年前还是现在,我都想告诉你。”
老人浑浊的双目中饱含悲悯和哀伤,他正色道:“你记住,我们没有错,你没有错,相信你自己,爱德华。”
医生宣告艾尔维斯罗格里斯的死亡后,勒维斯却没有亲自主持老爷子的后事事宜,而是带着罗城,到了病房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已经有一名仪态优雅的中年女子在等着了,见到罗城,她站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性微笑:“林柘先生,一个月不见,你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
一个月?
罗城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溜了一圈,按女人的要求在房间里一张柔软的躺椅上躺下。
女人自我介绍是一名心理医生,一个月前,由她对他进行了记忆重塑,如今应要求帮助他恢复记忆。
罗城对这个发展并不意外,闭上双眼的同时,心里也掠过一片阴云:
罗格里斯家族所谓的帮他恢复的记忆,会是全部的真相吗?
随着一个清脆的响指,他的意识骤然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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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6月22日,M国DC特区,圣奥尔本斯中学。
正值暑假时间,阳光洒满静谧的校园,一辆黑色福特汽车行驶过种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停在学校的礼堂前。
学校礼堂是一座有些年岁的城堡,古罗马风格的白色尖顶在阳光下闪着光。
等在礼堂门口的男人正不停擦着汗,看到远远驶来的汽车,神情难掩激动,快步跑下来殷勤地拉开车门:“日安,小罗格里斯先生!”
车里下来一个即使在夏天也依旧西装革履的青年,二十出头模样,身材高大,五官长得深邃精致,棕色短发下,露出一双漂亮的海蓝色双眼。
他抽出雪白的方巾按了按鬓角,仪态仍旧彬彬得体,只有腮边微微抽搐的肌肉泄露了他也并不平静的内心。
罗格里斯家族的继承人,年轻的艾尔维斯·罗格里斯用方巾掩住了嘴唇,低声问:“消息是真的?”
“绝无虚假!”殷勤男子斑秃的脑门上渗出更多的油汗,谄媚地说,“您亲自看看就知道啦,罗米怎么敢骗您呢!”
罗米说完顿了顿,接着嘿笑道:“先生,您需要担心的是您的支票,毕竟对‘它’感兴趣的先生……可有不少呢!”
艾尔维斯的眼里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嫌恶,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好,你带路吧。”
罗米引他走进礼堂的大门,阴凉空旷的建筑内部看似空无一人,只有在阴暗处隐约可见眼神警惕如鹰隼的保镖,沉默地隐藏着。
来到耶稣像下,罗米顺时针转动了一圈固定在献仪箱上的十字架,一阵“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过后,耶稣的脸向左边转动了90°,神像底部露出一个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楼梯一路向着地下。
罗米拿出一张歌剧假面,递给艾尔维斯:“小罗格里斯先生,请您戴上。”
艾尔维斯戴好面具遮住整张脸后,罗米率先走下,他熟门熟路地跟在后面。
楼梯走到底时,眼前出现了一条用大块石头堆砌出来的暗道,暗道潮湿且狭窄,两边墙壁上点着昏黄的蜡烛,整齐的蜡烛架却是华丽的洛可可风格,地面上还铺着镶有金线的暗紫色地毯。
艾尔维斯的手工牛皮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暗道的尽头,矗立着一扇华丽的铁门,罗米拉起铁门的拉环,三短一长一短地叩了五下,几秒过后,铁门被从内部拉开。
铁门后露出的世界,和外边截然不同,浓郁繁杂的香水味和嘈嘈人声扑面而来。
高大的石穹顶上挂着数盏巨大而华丽的水晶灯,耀眼的灯光将不逊于地上礼堂的广阔空间渲染得亮如白昼。
里头的格局分布类似剧院,有包厢和雅座,中间围着一个舞台。此刻舞台上还空无一人,能容纳五十人的雅座已经几乎被坐满了,十几个包厢的暗红色天鹅绒幕帘后,也隐约可见人头闪动。
这里是个不为人知的地下拍卖场,拍卖的物品不仅稀,并且奇,从不流传于世,曾拍出过能买下一个东欧小国的天价。
即使外头战火纷飞,有钱人们的猎奇生活照样不受打扰。
今天,这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名流,他们中的大部人都是冲着最后一件拍卖品来的,罗格里斯家族的继承人也不例外。
罗米将艾尔维斯送到拍卖场内,对他鞠了一躬,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祝您有美好的体验,小罗格里斯先生。”
罗米重返地上等待下一位客人,艾尔维斯则跟着另一位侍者走进属于他的包厢。
拍卖品都由专人提前告知,会场内并不会另外发放拍品手册。艾尔维斯在天鹅绒沙发上落座,舒适地翘起一条腿,脑子里想着今天的最后一件拍品。
半个小时后,拍卖正式开始。
前三件拍卖品尽管也十分珍贵,但对于在座的大部分收藏者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很快就被拍掉了,直到第四件,也是最后一件拍品出场。
会场内的所有灯光骤然消失,在一片哗然的黑暗中,舞台正中央突然投下一束雪白的亮光,舞台底部,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玻璃水箱。
就像突然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会场在瞬间陷入了安静,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透明水箱中的那道流线型的身影上。
那是个美丽的少女,但她却拥有一条修长曼妙的银蓝色鱼尾,尾鳍像一团朦胧的烟雾,在水中不安地摆动着。
她的肌肤白如新雪,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在水中一览无余,幽蓝的长发笼着姣好的面容,亮银色的眼睛惊慌地闪动着,惶恐地看着周围黑暗中,数不清的盯着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