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漂亮姑娘爱丽丝只顾着和贵族少爷跳舞,你就别瞎掺和了……
默里长长叹了一声, 在青鸟的鸣啼中听不真切:“我记得你是奥菲利亚推荐上来的候选人?”
拉法叶登时立正, 肃色说道:“是。”
“如果我死时还没能把他接回来, 就麻烦你了。”默里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那个人怕冷,不好让他在外挨饿受冻。”
「那个人」?是惠更斯老师房间画上的黑发青年?候补骑士团里一直流传着一本禁/书《成年礼》,有人说原型是惠更斯老师和她早逝的未婚夫。
拉法叶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他是我和奥菲利亚的朋友,”墓碑前的月光蔷薇和狗尾巴草,与一百年前杉木堆前的花丛有几分相似,“我们三人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个「很好」已经达意,两个「很好」就有点腻了。贺洗尘是默里破而后立的契机,是奥菲利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天意,也是他们至今没能释怀的坎儿。
默里少见地提起嘴角笑了笑——我已经成为世界的救世主,但救世主实在太无聊了。你知道么?我有点后悔了,越老越后悔。英雄的时代即将过去,当这个时代翻篇,或许我才能卸下重任。到时即使千里迢迢,我也要去猎捕杀死你的吸血鬼。
彼时的拉法叶没来由地觉得,隐藏在教宗阁下冷峻的面容背后,是深不可测的杀意和耿耿于怀的悲伤。墓主人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前辈,所以他们才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只是他也没想到,早在那个萤火虫飞舞的夏夜,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画中人便声势浩大地、如同彗星一般突兀地掉在骑士团眼前。因为太过突兀,反而不让人起疑。
碎满地的杯盏仿佛流光绚丽,混战落幕的旅馆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旅馆老板头上顶着一个平底锅,哆哆嗦嗦地从柜台下爬出来,不小心绊到桌脚,顿时叮里哐啷,把神游天外的拉法叶惊醒。
他鬼使神差望向躺在月光下咳血的贺洗尘。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从伊福区逃出来的黑羔羊都不可能会和教廷搭上线。纵然有,恐怕也是十字架上的罪徒。
但是……
语言匮乏的团长先生描述不出来那种微妙的违和感。
拉法叶被水里的两颗黑石子绕晕了思绪,昏昏然却见贺洗尘抹去脖颈上的冷青火焰,最后一点火星消逝在丹红色的指腹间:“事情很复杂,解释起来很麻烦。”他的衬衫被尤金的鲜血染透,袖口滴答滴答地往下垂血。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贺洗尘伸出脏兮兮的左手抵上莱修的额头,右手推着奥菲利亚,强硬地把两个人分开:“总之,小姑娘你抱错人了——抱我。”
骑士团顿时不敢吱声,皆惊惧地盯着那个坦然的身影。玛茜低头仔仔细细擦干净眼镜上的污血,嘴角隐蔽地勾起一个弧度。未成年,哎呀呀,真是不得了。
陌生的黑发青年张开手,撇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的脸颊上溅了两滴血,宛若两尾浮在冰面上汩汩冒出血水的白鱼,狼狈不堪,却触目惊心。
奥菲利亚不由得一悸,抓紧了手中的佩剑,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突然被莱修拉到身边:“不好意思,你的小姑娘在我手上,没得商量。”他的肩膀还在流血,看起来羸弱不堪,却高高地挑起眉毛,挑衅意味十足。
“商量你个头!”贺洗尘冷笑。
***
城镇上的神官姗姗来迟时,旅馆前的吸血鬼尸骸堆得跟小山似的。骑士团简单处理完伤口,或站或坐,全都心不在焉地抬头张望着楼顶,然后发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叹息声。
拉法叶口袋里的举荐信已经被血浸透,字迹模糊,只言片语间隐约可见贺洗尘的名字。他随手拿起桌上碎裂得只剩下个瓶底的龙舌兰,倒在纸上洗去血迹,心中庆幸这封信大抵还派得上用场。
楼顶却没他们想象的腥风血雨。
莱修的肩伤看起来恐怖,但以吸血鬼的恢复能力,不过几日就可痊愈。倒是贺洗尘的伤口比较难以处理,渗出来的血珠混着冷汗滚下脊背,密密麻麻地疼。他灌了口朗姆酒,把短匕架在莱修脖子上,不听话的管家先生才乖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服。
精巧的镊子在酒精灯上灼烧了几秒,便凑近血肉模糊的后背挑出细碎的玻璃片。贺洗尘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汗涔涔地撇过头求道:“下手轻点儿。”
莱修被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弄得下手没轻没重,咽了口唾沫,烦躁地瞪过去:“闭嘴,否则咬你!”他用舌头把尖锐的獠牙顶回去,口腔里泛起微甜的酸水。
“我让你咬你敢么?”贺洗尘反而嘚瑟起来,还没笑上两声,头顶的灯光被人挡住,黑铁十字架在他眼前打着转儿晃来晃去:“让我来,你去休息吧。”
橘黄色的吊灯蒸发了房间中的血腥气,地板的破洞被桌子挡住,星光从天花板上的窟窿倾泻进来,把奥菲利亚的白发融成月色,填平她脸上的皱纹,恍惚间她还是不谙世事的惠更斯小姐。
让开位置的莱修懒散地躺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事不关己地眯起眼睛,跟黑猫打盹似的,睡觉也睡得浅,一点儿动静就能让他立刻警觉起来。透过睫羽的间隙,他能看见贺洗尘从耳朵尖到脖子下红成滇山茶的颜色,不禁暗暗冷嘲热讽起来。
这个怪不得贺洗尘,他一沾酒就会变成这副鬼样子。房间里没人说话,他仰头又喝了点酒,于是胸膛也红起来,好像炉膛里的火漫上皮肤。
其实贺洗尘没想过去找默里和奥菲利亚,在他的计划里,砍掉金锁链后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寻常人分开三年只怕就已搭不上半句话,更何况一百年。与其故友对面却不知从何说起,还不如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但要贺洗尘眼睁睁看小姑娘抱着莱修哭,他可做不到!
去别人怀里哭什么,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 ……
贺洗尘忽然笑了一下,转头说道:“上次最后看你那一眼,你也是这样哭得稀里哗啦。”
奥菲利亚手一顿,玻璃碎片掉进铁质托盘的响声打破静寂。
“没有小鱼干,要吃个苹果么?”
“好……”
***
距离王城还有一天的距离。「太阳与剑」的旗帜耷拉在闷热的空气中,骑士团走在林荫路下,愁眉苦脸,脚步沉重,完全没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只有拉法叶一如既往,连擦汗的动作也又酷又帅。
“你们猜哪个才是惠更斯老师的未婚夫?”西蒙忽然意味深长地撇了眼后头的驴板车,“死而复生,真有趣啊。”
“无论哪个是,或者都不是,死而复生、灵魂倒错本来就是禁忌的术法,本部如果追究起来——”玛茜推了下眼镜,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余人却心照不宣。
心怀鬼胎的阴谋家向来不少,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大概又要掀起腥风血雨。西蒙散漫地眨了下眼睛:“噫耶,谣言,都是谣言,谁会相信谣传的蠢话。唉,也说不定,蠢人向来多。”
头脑派们默契地沉吟起来,忽听拉法叶严肃地说道:“不是未婚夫。”
“……什么?”西蒙只知道他慢半拍,却没想到这半拍比天上的云散还要慢。
“惠更斯老师、达维多维奇阁下和——”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驴板车上的三个人影,说出自己的猜测,“——和赫尔西城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烦闷的热风穿梭过斑驳的树影,沿着长长的白色的队伍,载着年轻人的闲话钻进贺洗尘的耳朵。他把果核丢进路边的草丛里,歪下脑袋赞赏道:“骑士团的小朋友都很不错。”
奥菲利亚缓缓合上羊皮卷,摘下眼镜,自傲道:“我的学生,当然不错。”
贺洗尘拊掌大笑,莱修却嫌恶地说道:“除了那个聒噪的通讯员。”论不讨喜的程度,他们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肝火旺盛,待会儿我泡杯茶给你去去火。”贺洗尘用手背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还好还好,没烧糊涂。”
莱修意外地没躲开,黑沉的瞳孔中倒映着他讶异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意兴阑珊地转过头:“或许我应该在杀掉朱丽叶之前,先把你送进地狱。”
奥菲利亚一凛,绷紧的手背却被贺洗尘安抚地拍了拍。他揪着莱修的裤腿,低声道:“在那之前,先把你欠我的钱还了。我救了你三回,不要你以身相许,还我三片金叶子就行。”
“……我现在就咬死你!”
奥菲利亚看着贺洗尘逗猫一样逗莱修,忽然哀伤地低下头。
三十岁的时候她还会在意眼角的皱纹,四十岁时只顾着和吸血鬼的战争,五十岁便什么都无所谓了,和衰老的橘子一样,失去年轻的气息和芬芳。她不后悔,但见到贺洗尘时,她便生出无尽的逃避。
奥菲利亚坐在镜子前,望着里面的老人,久久地叹了口气。她将银蓝色的发带缠进白发中,整整齐齐地编成鱼骨辫垂在胸前,最后犹豫不决地在单调枯燥的黑色口袋上别了一朵小小的紫红色的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