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修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是喜欢你哦。”卡卡罗和弗提抬起圆圆的脑袋,睁大圆圆的猫眼,异口同声说道,“赫尔就像枫糖,比牛奶糖好吃,我们只喜欢你。”
就算是贺洗尘也抵挡不住这么直白的告白,不由得难为情地红了耳朵尖,揉了揉两人的脑袋:“保密,保密,十八岁的时候再来和我说这句话。”
卡卡罗和弗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奶声问道:“我们饿了,可以出去猎食吗?”她们可能舍不得咬珍贵的枫糖一口,却绝对不会对其他储备粮留情。
“说到这个!”莱修瞬间活泛起来,他不能喝人血,但天性让他不自觉地去观察人类,“东街口卖面包的老板女儿,红头发那个,闻起来非常美味。”话刚说完,头顶便挨了贺洗尘一记敲打:“喂喂,人家小姑娘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他无视莱修的怒气,看着两个小丫头亮晶晶的铜蓝色眼睛,忍不住头痛地咬了下舌尖。以莱修为例,吸血鬼确实能不依靠人血存活,但显然戒断反应十分痛苦。况且,不见得所有人都愿意抛弃力量的来源。
“每人一百毫升。”贺洗尘捋起袖子,把手伸到她们面前。
“你在圈养宠物?”莱修鄙夷地刺了他一句。
穹顶的花窗透过清澈的阳光,照在贺洗尘修长有力的手臂上,有种令吸血鬼目眩神迷的玉石般的诱惑。卡卡罗和弗提已经不客气地将细长的獠牙嵌入血肉,两颗毛绒绒的脑袋挤在一起,好像树枝上酣眠的肥鸟。
贺洗尘疼得皱起眉,难受地自我解嘲:“养两只小蝙蝠,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他这样说,却低眉垂目笑了笑,“如果是两只不喝血的小蝙蝠,我倒养得起。”
莱修讶异地挑起眉,冷言冷语:“希望渺茫。”
热闹的掌声标志着布道会的落幕,拥挤的人群带走陌生的喧嚣,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回响在狭窄的楼梯间,惊扰阳光中漂浮的灰尘。贺洗尘慎重地用袖子遮住小小的牙印,随后抬起头来认真地对卡卡罗和弗提说道:“现在组织交给你们一个重要的任务。”
两个小家伙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突生浓厚的使命感,抬头挺胸,严肃地点点头。
“南街的炒瓜子、北街书店的连环画,还有东街的苹果,西街的……算了西街的物件太贵,咱买不起。”贺洗尘的身家加起来还没脖子上的金锁链值钱,反正全都搜罗出来塞到她们的口袋里,“叫格兰特爷爷和娜塔莎陪你们一起去买,逛完这些地方天色也黑了,直接留宿在镇上,不要回来。”
卡卡罗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问道:“赫尔和少爷怎么办?”
莱修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士兵们,只需要回答「能」或者「不能」完成任务。”
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立正大声喊道:“保证完成任务。”然后便啪嗒啪嗒地跳下楼梯,等她们跑过拐角消失在视野中,穷鬼贺洗尘才颓唐地叹息道:“长官,我们就剩下两颗水果糖了。”
莱修不以为意地扬起跋扈嚣张的冷笑:“哼,今晚搞死德米特利,大把钱拿!”
“哇哦。”贺洗尘捧场地鼓起掌,“听起来就跟抢劫一样。”
莱修瞪了他一眼:“福波斯知道德米特利是吸血鬼?”
贺洗尘无奈地耸了下肩膀:“那个家伙根本没想过掩饰。”
“他没有掩饰,才让我不安。”莱修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猫不会把老鼠的挑衅放在眼里,甚至还以此为乐。”贺洗尘将掌心裹着玻璃糖纸的水果糖伸到他面前,“德米特利掉以轻心,我们冒险行事,本来就是搏成功的可能性。”
莱修当然明白。这并不影响他对那颗水果糖明晃晃的嫌弃。贺洗尘见他无动于衷,疑惑地用舌尖顶出蜂蜜色的柚子硬糖,没眼色地说道:“真可惜这颗已经被我吃了。”
“迟早甜不死你!”莱修终究忍不住按住他的脑袋恶狠狠骂道。
——小孩子真难哄。
贺洗尘暗自感叹,面上却煞有介事地反驳道:“我心里苦,还不能吃糖甜一下?”
倒不是苦,他劝莱修的话一套一套的,其实也有点没谱。安德烈肯定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只是不清楚骑士团的消息,才放任他们撩拨猫的胡须。撩拨的程度难以界定,轻了没感觉,重了也难办。
贺洗尘没妄想能弄死安德烈,只要场面混乱起来,他就有把握能甩掉这个麻烦。锁链怎么可能禁锢得了风?
“少爷,走吧,好戏刚刚开始。”
***
那是一个相当漫长又短暂的下午。十字架前的花瓶插着蓝色的风铃草,被安德烈拔_出来扔进泥土,换上红白相间的郁金香。他四处寻找格欧费茵的身影,像个小孩子兴致昂扬地想得到她的夸奖。
可惜,修女去镇上采办物资,恐怕得明早才回来。
星野阒然,蓝铃草中的萤火虫起伏飞舞,仿佛流星落地。昏暗的房间内,贺洗尘小心翼翼地将纯银匕首绑在大腿上,以防不测。莱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书桌,最后决然说道:“你放一毫升血给我。”
贺洗尘笑眯眯的,无情拒绝他的请求。
“你不是要去见朱丽叶么?可以,但要活着才能去见她。”
莱修的身影一半暴露在浑浊的灯光下,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神色沉沉。他俯视坐在床边系鞋带的贺洗尘,忽然开口打破平静:“赫尔西城,你知道太多事情了,朱丽叶,德米特利,血瘾……你很像一个人。”
贺洗尘的尾指微微蜷缩起来,他解开松散的鞋带,然后又自顾自重新系上:“我还知道隔壁超市的薯片今天半价,花店的猫薄荷经常招三花猫,帝国的公主殿下喜欢骑士团的拉法叶——哦,这个是花店老板告诉我的。”
莱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应答,他没再搭话,却直勾勾地凝视着一尺之遥的贺洗尘。
笃笃笃。三声轻重一致的敲门声回荡在寂静而狭隘的空间里。
福波斯推开门,灯光下两个黑发青年同时望着他,仿佛抓到了透过浴室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偷窥的视线。他克制不住战栗起来,因为羞愧,也因为兴奋。
“赫尔西城,赫尔——”福波斯竭力稳住颤抖的声线,温柔地说道,“不要怕,你安全了。”
“我已经杀死囚禁你的、该死的吸血鬼!”
好戏开始得有些突兀,又戛然而止,以至于贺洗尘和莱修尚且茫茫然,不知所以。
第92章 神之赞歌 Ⅵ
灾难。
这两个字是福波斯对过往四十二年的人生总结。他足够出色, 却又不够卓越,这才是折磨他的根源。如同十字架前散落的灰尘,随意地, 在某个夜晚, 或许是在派遣到贝瑞教堂的路途中,他开始感到厌烦。
福波斯依旧虔诚地祷告、布道,有一天, 他接受了从前不屑一顾的贵族宴会邀请——那是一场与会者都心知肚明的肉/欲的狂欢——他沉沦在沼泽中, 不过沼泽中有其他人作伴,虚无酸腐的欢愉反倒衬得泥泞也美好起来。所有人争前恐后地跳进去, 用华贵的靴子跳舞狂乱。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甚至自虐一般不断回想自己失控的丑态。越是清醒,越是痛苦,于是越陷越深。
“如果, 我是说如果,你做了神明无法原谅的坏事, 要怎么办?”
卖力拔杂草的黑发青年愣愣地抬起头, 望向神色认真的神父,沉吟了一下,答道:“只要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神明不原谅, 那是他的事情。”贺洗尘的脖子上还没有那条碍眼的锁链, 头戴格欧费茵修女的草帽, 袖子和裤脚都卷起来, 如同乡下种田的年轻人。
福波斯没他豁达,毕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神明至上。但他却可以确定,眼前的贺洗尘是符合神明定义的高尚而独立的存在。尽管他不信神。
确实讽刺。
但我愿意宠爱你,如同宠爱毫无慈悲的神明。相对而言,也请你注视着我,不要和神明一样,迟迟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
“我把诛杀吸血鬼的圣水掺在红茶中,让德米特利饮下了。”
餐盘上的调羹和叉子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浓郁的汤浮出热气,溏心蛋流出金黄的汁液。与这顿丰盛的晚餐相违和的只有趴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安德烈,长长的银发倾泻而下,宛若走到尽头的生命线。
“赫尔,我会保护你,不要目光转向其他人。就算是骑士团,也不可以。”我会为你除去所有障碍,我希望你只信任我,只依赖我。福波斯已经恢复成镇定稳重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太美妙。
“哦豁,狂热的占有欲哦。”莱修确定安德烈了无生息后,顿时卸下心头大石,靠在门框边没心没肺地说风凉话,“花店老板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了吗?”
贺洗尘没有搭理他,反而拉着他的手退到庭院中,谨慎地告诫道:“福波斯神父,您先出来,我不认为现在的境地已经安全了。”
莱修皱起眉,低声问:“难不成?”
“我不知道。”贺洗尘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