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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 (Aliatte)


“嗯”江心亭温声应道“何事”
“师姐究竟是如何得知当年之事”蔺吹弦即便对今夜这样的场面始终有着预感,此刻却也还是忍不住发问“师姐在外,还有耳目么”
耳目一词未免显得人太过神通广大,江心亭轻笑一声“这耳目一词,可当真是冒犯了。”
“你可知道,师父有一知交旧友”江心亭这样问着,笑意也渐渐敛了下去,神色归于浅淡肃然,只有声调仍旧是温软“是蓬莱南家后人。”
蔺吹弦闻言微怔。南家这二字,蔺吹弦身为画者自然是身为熟谙,但她素来对师父的前尘故事并没有那样熟悉,也就一时不可确认。
南家书画世家,自前朝到如今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皆有造诣、负盛名,唯独一点便是皆尤其忠于前朝天子一脉,不肯低头为今日堂上帝王落一笔一墨。
如此,本朝方开国建业之时,南家便与朝廷闹得甚为不欢,但形势在此,不论是朝廷还是南家,却又都动彼此不得,由此南家便挥手离开了中原朝京,自此百余年皆偏居于海上蓬莱,再未回过中原大地。
然纵身居蓬莱,南家子子孙孙却仍旧出类拔萃、百世皆兴,数代过去更是风格渐与中原画者迥异,南家笔法诡谲一如世外仙人,这便是“南家仙客”一称的由来。
蔺吹弦向来知道师父虽从不带任何外人入山作客,却常年喜欢到山外去以画会友,同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前辈互相交流切磋。
而她仔细想来,朝中今日名号正响的那位南家大手,倒确确实实是年纪同师父出入不大。
她这样想着,便试探性发了问,道“可是那位,南逢前辈”
果不其然,江心亭便点了头“正是。”
“南奚两家,自前朝起便是无间世交。倒是这百余年来,才渐渐生疏。”江心亭垂眸轻道“但师父同南前辈,却是自小的交情。我记得师父同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蓬莱。幼年到过许多次,年长后也常常去往。”
“”蔺吹弦闻言微微讶异,却又并未说什么。
江心亭所述的这些往事都为蔺吹弦所不知,她只知自己其实素来除却师徒本分之外,对于师父并不了解,但平心而论,她自然也是自心底里万分敬爱且向往奚抱云。
于是这些前尘故事,她也听得十分用心。
“师父从前,自然同南前辈是常常有联系。”江心亭言至此,微微叹了口气“但自那年之后,师父却无端不再与蓬莱联络。南前辈自然起了疑心,也隐隐忧虑。”
“第一次收到蓬莱的信,便是师父落入川息的第一年。”
“那一年我亦不知师父为何忽然同山中断了联系,竟至于一封书信都不寄回。那一次收到南前辈来书,我也只能回一句不知,思量复思量,亦只能写道来日若家师回堂,必速书告君,再添一句勿忧。但论其根本,当时便连我自己都是始终隐约在担忧。”
“我不如师父开阔豁达,心中放不下往事,便始终恐惧着山外人间,更何况山内还有我们的小栩儿,若留她一人,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心安。”江心亭微微阖上眼眸,掩
去那一线疲惫,继而轻声道“于是我纵使煎熬彷徨,却总也迈不出出山那一步。”
“辗转反侧之下,我终将忧思流入书信,为南前辈知晓。”
蔺吹弦闻言渐渐也有了猜想,微微叹出一口气。
“南前辈自此离开蓬莱,重入中原。”
江心亭垂着眼睫,柔声问道“这下漪儿总该明白了罢”
蔺吹弦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纵使南前辈多方打听,许多事待我知晓时,也都已经为时过晚。”江心亭心下忧思渐生,一时语调又渐渐染上哀戚。
“我知道师父是为人所害,知道了元家那肮脏底细,亦知道了你同栩儿在外境况如何,但归根到底,我却一人彷徨又忧虑,被这一方藩篱所困,无作无为。”
蔺吹弦微微仰头看着她,一时夜月已斜,烛火又极黯,以至于她竟看不清同她相隔咫尺之人的神情。
比起责怪我,师姐或许更加责怪自己。
蔺吹弦极力想要看清江心亭此刻神色,一时这样想着,几乎是立刻心下便涌起一阵细弱的疼来。
某个根深蒂固、牢牢烙入心底的之执念,便在一刻间隐隐作祟。这一世她最不想又不愿看见的,便是江心亭受苦。
于是她很快伸手回握住江心亭指节,切切说道“师姐,是我做得不够好,师姐不要难过好不好”
一时夜意沉浓,叶动无声。江心亭闻言,却只是抬起眼朝她笑,并不言语。
今夜促膝之谈重在何处,或许蔺吹弦到此刻都还一无所知。但江心亭心下却万分清楚。
她知道年幼那一场劫难留给蔺吹弦的心结有多深不可断,也知道这些年蔺吹弦对她表示出超乎寻常的执念又是因为何事。
但没有谁该为谁绑一辈子,更没有谁该是谁一生一世的执念。
于是她在这十余年后的重逢之时,她便只想要亲手解开那心结、想要抹去那执念。
63.原上鹿
江心亭年幼时便知道, 川息元家是朝中显贵世家,同她们云溪奚家世代交好。
在师祖还未驾鹤西去、蔺吹弦尚未步入师门时, 江心亭也知道师父近乎是年年都要到川息去,要么便是为元家作图画像,要么便是带着当时元家那两个年纪尚幼的双生子握笔习字。
师父性子随和良善,喜欢同人交往, 也喜欢孩子。
江心亭年幼的时候,便常常被师父抱在怀里, 和着傍晚的浅薄暮光,听师父说那些山外见闻与故事。
而在那之中, 她又时常都能听见“南逢”与“元霈”这两个名字, 穿插在各种各样的故事里,既陌生又耳熟。只不过其一是师父同年知交好友, 其二是师父素来怜惜的孩子。
于是那许多年过去, 江心亭纵使并不认识元临雁分毫,却也隐约对她生出了个印象。
应当是个可怜、可爱, 且又特别的孩子。在江心亭初知晓了元临雁身份,从师父口中听闻了元家没落一二缘由后,她是这样想的。
但她那时却怎么也想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在师父口中“令人怜惜”、“热切可爱”的孩子, 在长成少年后便渐渐褪下了幼兽温暖的皮毛, 终而成为了撕碎师父一切的洪水猛兽。
“而到了许久之后, 我才真正知道了为何。”
江心亭看着那一线窗隙之外暗入极致、将要破晓的天色, 神思微微恍惚。
蔺吹弦已经从她膝边离了开, 坐回了那一方圆凳上,闻言亦动容垂眸,缓缓接道“元家狂人满户,由来已久。”
两人言谈至此,皆心照不宣。沉默间徒留房中暗灯扑朔,窗外夜意迷离。
川息元家没落之态,自三代前便已有端倪。
元家偏好男儿,不论家主也罢、掌事也好,都总是凡事用男子为尊,由此家主之位便非子不传。
但天意弄人,元家越往后传,便越发不知为何渐渐子息单薄了起来。元霈父亲那辈,一代便只她父亲那一个独子,而到了元霈这一辈,便甚至于再也没有了男嗣。
本家也好,旁支也罢,皆是女儿,如此便是想要挑拣个聪颖的旁支子收做亲子,都成了空谈。
而在数十年前,元家更是除却元霈元霏外满门皆遭了难,为人血洗一空。自此,元家由元霈当上了家主,一时即便余威犹在,却也已是根基大动,自此渐向没落。
“我但知那行凶之人是元家一女,似是元霈异母姐。然我又隐约听见些风声,纷乱不堪,令人不知究竟确切缘故是为何,为何那元家女要屠尽元府。”蔺吹弦说着,微微有些局促地抬眸,朝江心亭问道“师姐可知”
那往事太过肮脏,她不愿江心亭知道。于是她便出言如此试探,但望江心亭即便知道,却也知道得不那样具体。若是如此,她便可将那最不堪的部分一笔带过,好不至于污了江心亭的心耳。
蔺吹弦算盘悄悄打了起来,再抬眸却见江心亭朝她极浅地笑了笑。
江心亭面色清浅,眸底却深,一时只问道“怎么,漪儿在山外这么些年,却居然连这些往事都未曾打探到么”
“是打探到了一二只不过太过讶异,始终未敢定论。”蔺吹弦见江心亭笑得意不可测,一时不由得心下微虚。
但即便如此,她面上与言中却还是极力维持着平稳,复又开口续道“漪儿自然已将能探听到的消息皆听了个遍,但到头来,那零零碎碎线索拼凑出的故事,却像是怪谈奇闻一般教人难以信服。”
江心亭闻言,渐渐若有所思间点头道“是么,居然也当真能令师妹都不肯信”
蔺吹弦见她如此,也就知道了她必然是对往事有所了解。
而念及此,蔺吹弦便一时便连辩解都有几分干涩“是,由此漪儿才欲同师姐确认一番漪儿所知是否为真。”
她到底养气功夫算得好,一时即便是心下微乱了,面上却仍旧除却言语有些断续外,并无任何端倪。
江心亭听她说完也仍是面色清浅,蔺吹弦抬眸看去,竟一时不知她究竟信了自己这一番辩辞与否。
但不论如何,她这一番言辞,却其实亦是有理可依的。
那秘闻之中,川息元府前任家主元犀终生膝下无子,到了耄耋之年,早年所生的女儿悉数出嫁的出嫁、亡故的亡故,只剩下了元霈两姐妹同一名为元雩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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