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池闻言,往擂台之下扫了一眼。
他自然知道韩易是什么意思。
四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因为他的出现被生生阻断,众人原本商议好择日继续擂台比武,但担心失去“武林盟主”这一位置的韩敬却声称一定要先抓到扰乱江湖盛会的魔头,将金榜之争的日子一拖再拖,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早有人跃跃欲试地想取代他那盟主之位。
如今周池当着江湖众人的面将他们的头头儿给削成了人棍,不管是真激愤还假激愤,总有“见利起意”者会打着替韩敬报仇的名头来找他的麻烦,好为自己挣一个江湖名声,同时也去争一争那武林盟主的位置,尝一尝当武林盟主的甜头。
这些周池自然清楚,但比起这个,他更感兴趣的是此刻韩易的态度。
他挑眉讥讽道:“我原以为你很敬重你那舅舅,看来大难面前,甥舅之情不过如此。”
“你不必激我,”韩易道,“当日种种,在今日到场之人的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想起来时拎出来戏说几句,未想起来时不过就是一桩老掉牙的陈年旧事,谁还会记得?谁又会探究?你今日大张旗鼓而来,可知你所谓的父母冤屈,不一定会大白天下。”
周池闻言,长久不曾言语,韩易以为自己说服他了,正要悄悄出掌将人制住,却听周池道:“看来当年这桩陈年往事,你已知道了来龙去脉。”
韩易眸光一闪,心里蓦地划过一丝心虚。他闪动着眸光道:“你若能冷静下来想想,就该知道我所说的并非假话,希望你能深思熟虑一番再做决断。”
周池顿时冷笑一声:“父亲,赵世叔,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正道人士啊……”
韩易面上一红,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云梦天光绫遗孤,恳请赵大侠为我父报仇!”
那声音稚嫩清脆,且出现得突兀,众人纷纷侧头去看,只见广场的最后,一个身穿蓝白武袍的女娃面色沉静地站着,手腕间缠着一道什么东西,朝阳之下隐隐有光华流转。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女娃再次高喊道:“云梦天光绫遗孤,恳请赵大侠为我父报仇!”
第57章 镇山河(19)
“她说她是谁?云梦天光绫是哪门哪派?”
“云梦天光绫你都不晓得,你还是不是混江湖的?滚回娘肚子里读书吧!”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吵什么吵什么?天光绫当年虽然也是大门派,不过三四十年前便没落了,那家传的武学秘宝天光绫据说也早已散落民间,遍寻不得,年轻人不知道有何奇怪?”
“这位英雄说的是。不过天光绫没落后就依附在了道临山庄门下,当年韩赵周三家的那场大战赵掌门还参与了呢,只可惜赵掌门时运不济,在那场大战中殒身了,这天光绫也没能传下去,可我记得他还留了一脉啊,怎么就剩一个女娃娃,还成了遗孤?”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这话一出,余下人纷纷说不清楚,竟无人关心台上那个已经昏死过去的盟主。这时又有人道:“不过这真是天光绫的遗孤吗?若是,这名门之后怎么跟魔头混一起去了?”
“我倒是听过天光绫一脉传到这辈是个小女娃,却也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不知道”“不晓得”……
“一群没见识的东西!”忽然有人嗤笑,“没看见人家腕间缠着什么吗?”
众人立即看向赵如是缠在腕间的天光绫,又是一通议论,然而焦点中心的赵如是面不改色,迈着沉稳的步伐往擂台上走去,众人下意识给她让路,很快就辟出一条小道来。
赵如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清冷的模样一如台上的周池。
她一边走一边道:“数百年来,江湖上众派林立,新派迭起,虽有新旧交替,势力更迭,却都相安无事,互不干扰。到了五六十年前,除了最早的武当少林峨眉丐帮等派,江湖上又出现了三大教门,分别是玄天派,御虚门,及道临山庄。”
赵如是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却清晰有力,众人一凛,先不论这女娃是不是真的天光绫遗孤,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个有料的,顿时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字半句。
“……这新兴起的三大派中,御虚门和道临山庄都是武学教门,擅长使剑,只有玄天一派,杂学众长,门徒众多,本无什么威望,却因经常派出弟子惩奸除恶,声名渐大。直至四十多年前,不知为何,玄天派不再派门徒出山,以致门派渐渐没落,甚至走向式微。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玄天派会就此没落时,当时的赵掌门,也就是赵天行赵大侠的父亲开始广收门徒,成功阻止了几次灭门惨案,又带着门人绞杀了当时臭名昭著的几大江湖恶人,成功崛起,威望再度扶摇直上,就在这时,赵掌门突然仙逝……”
赵如是的声音散入人群之中,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暗自议论。
“玄天派成功阻止了几次灭门惨案的事我听说过,看来这女娃确实知道点什么。”
“这女娃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怎会知道那么多?怕是假的吧!”
“管它假的真的,听了再说……”
此时赵如是已快走到广场中间,听到众人的议论,她并未分神,继续说道:“赵掌门仙逝后,玄天一派就交给了当时还未及弱冠的赵天行赵大侠。”
“赵大侠承袭了玄天派的门训,侠肝义胆,一身正气,以铲除江湖奸恶、匡扶武林正义为己任,隐有坐揽武林盟主的势头。这时,赵大侠结识了御虚剑周远,两人一见如故,奉为知己。又几年,他们与道临山庄的新任掌门韩敬也成为了好友,却不知这是一切灾祸的开始!”
赵如是说着,目光渐渐放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她自小与父亲寄身在道临山庄的一处教门下,衣食虽饱,却颇为孤寂。印象中,父亲也总是一副抑郁不平的愁苦模样,整日哀叹,时常缠绵病榻。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父亲的病又加重了,连日缠绵榻上未曾下床。
薄暮之时,天光渐收,乳母忽然把她带进了父亲的卧房,让她喊床榻上的父亲一声,她愣愣的,不知道该喊什么,乳母气得跺脚,道:“快喊一声‘父亲’,快喊!”
小如是便讷讷地喊了一声父亲。
床榻上的父亲笑了笑,而后对那乳母道:“都说了不必带她来。”
那乳母忽地开始垂泪,悲泣道:“这是您唯一一点血脉,哪能不来呢!”
父亲咳了声,依旧是笑,然而笑罢,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想我云梦天光绫,本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门派,最后却只能依附在他人门下才能苟活,真是天道不公!”
那乳母还在哭泣,小小的赵如是一脸茫然,捏着手指听两人讲话。
父亲又说:“韩敬心狠手辣,又心机深沉,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父亲当年为了维护这岌岌可危的门派,违背本心去打那不义之战,最后伏尸身死也没能救门派于累卵之中,而我既不能为其报仇,亦不能实现他光复门派的心愿,实在是不孝不仁……”
乳母悲戚道:“您莫要这样说……”
父亲苦笑:“我说的可有一言是假话?真话之所以伤人,就在于它真啊。”
乳母犹在哭泣,小如是看看乳母,又看看病榻上面色铁青、唇色惨白的父亲,心里害怕,不由地也哭出了声。
她的哭声让病榻上的父亲挣扎着坐了起来。
父亲伸出一双温暖却异常瘦削的手,紧紧握住小如是的手,道:“是儿不哭。”
小如是仍旧嚎啕着哭个不停,父亲还要挣扎着起来,被乳母劝住了。
乳母抱过小如是,一边垂泪一边道:“她要哭您就让她哭吧,也当是做女儿的为父亲尽最后一点孝心……”说罢泪雨滂沱,埋在小如是的肩上亦大哭起来。
赵坚看着酸楚,却又觉得怔然。
他侧头往屋内的小窗看去,窗外金乌西沉,暮色四合,院子里盛着沉甸甸的霞光,橙红一片,很是打眼,在这个时候死去,好像亦不失诗情画意。
他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摸摸小如是的头发,对乳母道:“杀父之仇,灭口之恨,皆是负担,你不必告诉如是我身死的原因,只要让她知晓当年的隐情,千万别把贼人当好人!拿仇人当恩人!我们云梦天光绫向来磊落做人,光明处世,说句不孝的,她爷爷纵有千般无奈,却也实实在在地当了恶犬手下的一把铡刀,我不希望如是重蹈她爷爷的覆辙……”
乳母和小如是还在哭,那日的夕阳特别红,橙红色的晚霞辉映下来,整个院子都没能装下。小如是心里莫名地害怕,抽噎着去拉父亲的手,可最后那只手还是垂落了下去。
“……玄天派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数度崛起,靠的本就是本派的秘宝山河令。江湖上传言山河令中有武学秘宝,如能参破奥妙定当无人能敌,这其实都是韩敬老贼为煽动群情随口扯的谎!他见赵大侠凭借着山河令迅速积累了名望,心生嫉妒,便编造出‘山河令是韩家秘宝’的弥天大谎,且诬陷赵大家不仁不义,夺人秘宝拒不归还,用计发动了那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