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一个机缘。”闻棠走至庭院中,在他对面坐下。
林轻舟朝闻棠望去,他脸上的黑色斑点已经尽数消失,眼眸澄澈透亮,与早间出门时截然不同。
“你去了做什么”林轻舟问。
闻棠低下头,声音很轻:“修炼。”
林轻舟合上书页,脸上是痛色:“泗水城的数条人命,加上今日的,你为了你所谓的修炼,究竟杀了多少人?”
闻棠沉默。
林轻舟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棠声音平静:“往日,我受尽不平与欺凌,只有变得强大,我才能一一还回去。”
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因为轻舟师兄你。
但若是这会增加你心中的负罪感,那我便不说了。
......
闻棠带着林轻舟离开庭院,走过云层缥缈的藤桥,来到御天宗的地牢中。
阴暗潮湿的洞室中,一个浑浊的水池中央,是一个头发杂乱,衣衫破烂的人,头无力垂落着,看不清长相。
他半个身子都泡在水中,声息残喘,一副生机将绝的模样。
四条长长的铁链,一头穿过他被砍断的四肢,一头勾在四面的洞璧上。
空气中漂浮着浓烈腥气,以及一丝丝腐肉的恶臭。
林轻舟心中升起一丝仓皇,池中的人......
守在洞室内的一个身着玄衣的侍从,这时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长笛。
幽然诡异的笛声响起,平静如镜的池水,蓦地变得喧腾热闹起来。
浑浊不堪的水面下,隐约可见,数不尽的黑色长条形的活物,如同千千万万条黑线般,在池水中无中生有般出现,不约而同地朝中央那人游去。
林轻舟认出了那东西。
是玄蜮。
水生,喜食人肉,身形细小,可以钻进人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登时,洞室中锁链声响成一片。
方才全无动静的那人,仿佛痛到极致,立时仰头剧烈挣扎,嘴巴大张,凄厉哀绝地惨叫着。
但是,他喉咙嘶哑,发出的声音也是低弱的。
他仰头后,林轻舟终于看清他的长相。
虽然双眼已经挖掉,是一片黢黑的空洞,脸上遍布血肉外翻的沟壑,林轻舟依稀可辨认出,不是熟识的任何一个人。
只是眉宇间有一丝似曾相识。
林轻舟砰砰乱跳的心平复少许,那个人不是寒祁就好。
闻棠与他两人站在池边,朝吹笛的侍从轻描淡写的望去一眼。
笛声变得急促尖利,水池中的那人,挣扎得更加厉害。
身体不可抑制地颤动,方才躲在他皮肉之下的东西,慢慢地冒了头。
细小的白蛆,从他空洞眼窝里,身上的伤口处,蠕动出现,顺带翻动血肉,簌簌掉进水池中。
洞室内的恶臭变得更加浓厚。
林轻舟竭力克制住干呕的冲动。
闻棠面容含笑:“轻舟师兄还没认出这是何人吗?”
“这是段逍。”
林轻舟浑身一震,神情不可置信:“同门一场,他虽曾欺凌你,但罪不至死。”
欺负我不该死,但是欺负轻舟师兄该死。
闻棠心道。
他唇边笑意不改:“他不会死的,我用丹药给他吊着命,只是每天要经受数个时辰毒虫的噬咬,越是挣扎,越是生不如死罢了。”
再望池中那再无一丝往日骄矜,甚至乎半人半鬼的段逍一眼。
林轻舟视线转向闻棠唇边的笑意,背脊止不住发冷。
那唇边温和如春的笑意,比段逍丑陋的伤疤还要可怖。
林轻舟再待不下去,转身朝外走去。
闻棠跟在他的后头。
走出地牢后,是御天宗的主峰,云影峰。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行走在高低错落的殿宇屋舍间,艳红似火的红绸随处可见。
张罗布置的弟子行色匆匆,毕恭毕敬地对闻棠行礼喊“尊主”后,自然无比地朝着林轻舟就是一句“尊主夫人”。
尊主夫人是什么鬼?
还一个个的,全都这么喊他。
林轻舟心中涌现满满的羞耻与尴尬。
他行走的脚步更快,专挑人少处走,免得被叫。
闻棠跟在后头,笑着明知故问:“轻舟师兄不喜欢那称呼吗?”
林轻舟头也不回:“极其不喜。”
闻棠点头:“那换一个,宗主夫人如何?”
林轻舟咬牙:“闻棠!”
闻棠笑吟吟:“诶,师兄,我在。”
......
回到凌绝峰,有弟子早在庭院中候着,手里端着一件绣着玄色纹饰的火红衣裳。
明日就是合籍仪式。
衣服是合籍时穿的,办事的弟子置办好后,端来请林轻舟试试,看合身否。
林轻舟径直绕过那弟子,向房间内走去。
走至房间,他刚落座,闻棠手里端着吉服走进来。
“合不合身还重要吗?”林轻舟神色平静道,“最不合适的是人。”
闻棠将东西放到桌上:“轻舟师兄累了,不如我来帮你换衣服。”
说时迟,那时快。
他抬袖要朝林轻舟施术。
林轻舟此时有所防备,闪身避开。
他不想再过那种菟丝花一样,一切都依附闻棠的日子。
闻棠:“轻舟师兄累了,我来照顾你不好吗?”
林轻舟面露恼怒神色:“我有手有脚,四肢健全,不用劳烦你。”
闻棠面露遗憾惋惜之色,手指衣裳:“那师兄自己请吧。”
林轻舟轻舒一口气。
气还没松完,闻棠一个拂袖,一股强劲的力道裹住腰间,林轻舟被卷过去,揽入怀中。
耳朵一阵温热,闻棠贴在耳畔,声音温柔:“轻舟师兄可千万别想逃跑,你逃不掉的!”
林轻舟一阵心悸,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偷偷记御天宗的地形,方便以后跑路。
难道被闻棠看出来了?
闻棠说完话,不言其他,松开林轻舟走出房间,顺手带上门。
林轻舟忍着别扭,换上了那件火红衣裳。
非常合身。
出乎意料地合身。
在闻棠再次进来前,他将衣服脱下,换回原先的衣裳。
盯着闻棠质疑的目光,林轻舟解释道:“很合身,拿走吧。”
闻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量过你的尺寸,当然合身。”
林轻舟微愕:“什么时候量的?”
他完全没印象。
闻棠面含笑容:“用手量的,虽然隔着衣服,但也差不了多少。”
林轻舟扶额:“......”
......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合籍的日子。
魔宗的宗旨是及时行乐,本没有合籍一说,爱恨嗔痴都很随意,此次合籍,参照的是仙道的合籍仪式。
云影峰通往无极殿的大道上,一顶八人抬的轿子不疾不徐地行走着,道路两旁,挤满了喧闹欢腾、探头探脑的弟子。
林轻舟身着红衣,坐在红纱随风舞动的软轿内,心跳剧烈,目光悄悄透过薄纱的缝隙,朝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中一一扫视过去。
“轻舟师兄在找什么?”身侧同样一身红衣的闻棠面带笑容出声问。
林轻舟心虚,收回目光:“没有。”
闻棠在衣袖下紧紧握住他的手:“今日之后,你就是我的道侣。”
林轻舟沉默。
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
......
合籍仪式在云影峰的无极殿举行。
软轿在殿前落下,闻棠下轿后,伸手扶林轻舟下轿。
殿前高大的白石阶上,铺着长长的红毯。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拾级而上。
走至殿内,是一众御天宗位高权重的长老,分列两侧。
两人相携穿过人群,殿内悠扬舒缓的乐声的奏起。
焚香三支,杯酒敬天地,割发相结。
合籍仪式一步步有条不紊进行着。
只差最后一个步骤,以血为墨,书名在籍。
林轻舟一直悬起的心,慢慢放下,他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他暗暗庆幸着白痴没有犯傻,心中却不免生出一丝隐秘的失落。
闻棠用小刀割破手指,指间飞快掐诀,淡黄的空白籍册散发红光,缓缓浮现出他的名字。
籍册被推到眼前,林轻舟动作缓慢地割破手指,手中的诀刚掐一半——
殿门外传来高喊声:“尊主——”
传讯弟子气喘吁吁奔进殿内,朝闻棠跪下:
“禀告尊主,山门外聚集了仙门数派的修士,说要尊主交出尊主夫人,否则就推了宗派山门,打进宗内。”
闻棠嘴角浮现一抹讥诮:“寒祁被逼得只能用这种招数了吗,我倒是高估了他。”
“回禀宗主,山门外不见清虚剑宗的修士,”那传话的弟子战战兢兢低声道,“为首喊话之人,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闻棠一愣。
林轻舟更是怔愣住,但随后回过神来。
如此关心他的凡人,只有一个。
蠢徒弟,计燃。
林轻舟心中一急,当即对闻棠道:“你别伤他,这是我徒弟。”
“只怕他不止把你当师父。”望着林轻舟的紧张神情,闻棠一向温和的脸上浮起冷意,转头朝传讯弟子吩咐下去,“一群乌合之众,先不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