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唔地一声。
“以后如果我先挂掉了,你要……”
“不会的。”佳期一下剪断她的话,“我的小眠要长命百岁的。”
脑海里慢镜头回放昨天发生的一切,佳期低头亲亲怀里酣睡的那个。她醒着能翻出那么多花样来。睡着了,又像个毫无机心的小朋友。
车停了,前排小杨说声:“谢总,到了。”
佳期却不下车,任凭林未眠靠着。她的脸埋在她颈窝,呼吸喷在她颈项上,痒痒,佳期也舍不得动,生怕惊扰了她。她猜想她很累,也许有些疲倦长在她心底,是要靠这种深度睡眠来熨熨平的。
林未眠惊醒过来的时候是傍晚,起因是纸箱里的狗子唤了一声。
她非常责怪谢佳期,拉着她进屋的时候,嘴嘟得老长,慢慢说:“谢佳期啊谢佳期,你以为你演电视剧呢啊?到了也不叫醒我,狗和孩子跟着你挨饿。”
佳期也不恼,脸上有一点清浅的笑意。她真觉得幸福。这样被她数落也幸福。
两人带着名伶狗剩,回的是原本高中她俩一起住的那所房子。佳期心想母亲太贴心,叫人把这边也收拾了。她俩在这个屋檐下,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名伶住在原本佳树的卧室里,佳期做了面条,叫他出来吃他也不敢,躲在屋子里喊“你走你走!”还是林未眠给他送到房间。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如此,他到客厅活动多半在佳期就寝以后,完美地与她错开起居时间,好在再等三年他就可以恢复神官身份,不必再过这样昼伏夜出的日子。
当晚林未眠吃了饭,回到房间又是倒头就睡。佳期也不去苛责,只是看书的时候,只看了几个字就收官了,阅读器扔到一边,俯下身细细看着微光中的枕边人。她到现在还有点惘然。没想到今生还能把她带回来,还能像这样,在月光里贪看她的容颜。佳期在睡去之前悄悄轻吻她的嘴。
这一夜两个人都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将孩子和狗留在家,两个人双双去拜访云筱。因为这是一个周六,云筱和朱裕还有他们的小女儿都在家,由佳期款款说明两个人正在交往,明年举办仪式。云筱的愕然只维持了三秒,转而恍然大悟道:“我说佳期你那两年瘦得那么厉害,找人找得比我还……”她刹住了车,因为她忽而意识到,小眠的离开与消失,很可能与她和佳期之间的恋情也有某种关联,并不全因为她对自己失望。但时过境迁,既然两个孩子已经和好,她也不想再追究那破碎的过程或是深层次的缘由,旧事重提毕竟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因此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那很好,小眠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只除了你,佳期。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比你待她更好的人了。”
朱裕只是沉默地旁听,脸上带着赞许的神气,他对于妻子的任何决定都是拥护的,他的小女儿在他怀里含着颗棒棒糖,眨巴着眼睛不说话,她先时目光老在云筱和林未眠的脸上来回游移,后来又只管盯着佳期看。林未眠和佳期刚进屋的时候,她如临大敌,要躲,被云筱训了一句“没出息,妈平时怎么教你的?”才乖乖地待在她爸爸怀里,不动了。等两位来客站起身来告辞时,这位朱诗雨小朋友喊了云筱一声:“妈。”
云筱应了。她便说:“姐姐真漂亮!”
大家都笑起来。这欢笑的结果是定下来,来年由她在姐姐的婚礼上担当花童。
下一站是佳期家的老宅子。
林未眠心理压力很大。要是谢沐又发病……对于这个人的尊重,早就被恨意淹没,两相抵消净尽。然而要是他当着她和佳期的面倒下来,佳期能忍心么。佳期怎么办呢。她岂非又要饱受煎熬么。
佳期拉她进屋时,她不免想起当日在地下车库见到谢沐倒在地上。她心里是有过一秒的迟疑的。她当时满怀仇恨地想过:“不要管他,就让他这样死去吧,想想看是谁害我的佳期难过了这么多年。”然而她毕竟不够冷酷,她没有那样的狠心,她败给了自己的软弱,那恶念一闪而过之后,她又想,佳期会为父亲的死难受。佳期这一生,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几乎总是在失去,在受伤。她刚回到她身边,不能让她刚有了一点喜悦,就又接触到死亡的阴影。她于是飞奔上楼,去拿了急救药品,也叫了救护车。
现在她倒又有一点后悔了,后悔她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场景下出现,后悔为什么那么以德报怨,到头来,还是要让佳期来做恶人,让她为难。
她心里这样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到了屋子里了。顾婕迎出来,笑嘻嘻地擦着眼泪。大圆桌上摆着满满一桌饭菜。林未眠想起来,她高二那年住到佳期家之后,谢沐第一次出差回来,她来这里吃饭的情景。那时她还没有发现佳期的爱,也不知道谢沐是她生命中一道天坑,一道巨坎。她这样感慨着,回忆着,不免就有了一种时光飞逝之感。
顾婕带着她们在饭桌上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你们放心,你们只管好好在一起,爸爸不敢怎么样,但他老顽固的脾气改不了,今天没那个脸见你们,去做理疗去了。”
林未眠倒又有点爽然若失,迟早要过这一关的,往后推,她怕夜长梦多。
所幸谢沐比她更按捺不住。她和佳期吃过饭回到家里去,进门发现客厅坐着个人。
谢沐衣冠楚楚地靠在沙发上,对她俩紧紧相扣的十指给予了十足的关注,勾了勾嘴角。
林未眠被他看得难受,想挣开佳期的手,然而佳期握得更紧,然后她听谢佳期喊了一声:“爸。”
“那小孩怎么回事?”谢沐沉声问。
林未眠立刻想到,他见到名伶,不知会做怎样一种感想。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的。果然他又立刻追问道:“是小林的私生子?”
佳期面不改色地答:“不,是我和她领养的。”
谢沐脸色变了一变,靠在那里良久没有做声。林未眠觉得他的身形缩小了许多,显出小老头那种干瘪来了,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她脸上流露出恻然的神色。
子女有个性,对于控制欲旺盛的父母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而对子女来说,假如顺应了他们的控制,却会毁了自己的人生,成为傀儡。
谢沐声音有点发颤:“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和她过日子了?”
佳期则镇定得多:“是。”
“过一辈子?”
“一辈子。”
让林未眠大感意外的是,谢沐竟然淌下眼泪来:“谢佳期,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佳期轻轻说:“那没关系,我和小眠还是会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您。”
他走了。走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怒气,显得很镇定。佳期表示要送他,他还冷冷答了句:“我有司机。”
佳期和林未眠这样公然同居,很快他们富人的圈子里就都知晓了,都后知后觉地拍着大腿:“谢佳期小时候就不跟我们玩,到哪都带着那个拖油瓶。看来这还是一场青梅恋呢!”阮安南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另觅联姻对象,他和妻子心头各有一段白月光,一比一平,反而很投契,婚姻渐入佳境。原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另娶他人,这一桩事情给谢沐的打击也是不小,但意料之外的是,佳树女朋友的身份却很了不得,乃是淼市数一数二富豪的千金,相当于谢佳树出去和亲了。谢沐这个生意人,于是又快乐了起来,从此也不管儿女的事了,他发现还真有船到桥头自然直,东方不亮西方亮,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说。
关于推迟婚期这事,林未眠发现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是非常乐意与佳期进行学习之外的某种学术交流的。但因为她夸下海口,要考上心仪的大学才能和谢佳期结婚,佳期声言怕她“玩物丧志”,导致达不成目标进而结不了婚,故而非常非常克制,她本来工作也相当繁忙,再加上这一克制,大概半个月能有一次“学术交流”,林未眠一般来说是被传授新知识的那一方,偶尔她也会雄心大发想要给谢佳期一些爱的反馈,只不过至今没能成功。
与佳期多年不见不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期间心灵的痛苦超越了肉体的痛苦太多倍,那种蚀骨的寂寞她反而很少体验,搞得她以为自己是个高冷禁欲系,与谢佳期之间是柏拉图式恋爱。现在不一样,现在佳期往往就在她眼前,看得见吃不着,反而被逗起了遐思,只管害起相思病来。比如这天晚上,佳期在原来她母亲的小书房工作,林未眠颠儿颠儿的,捧着自己一堆资料也跑进去,在旁边坐着,写了没有三道题,却一直偷偷觑着女朋友。佳期察觉了她灼灼的视线,起先还给她面子,假装不知道,差不多半小时过去后,她也装不下去了,将目光瞥过去望她,林未眠却又早已经转移了视线,噘嘴看着天。
第二天林未眠就去学校报了个到。在家待着,她实在要疯了。满脑子谢佳期,哪里还有学东西的可能性。还是和应届考大学的弟弟妹妹们一起上课,有氛围带一带,好歹进入状态容易点儿。只是林未眠没想到,她这一来又还引出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