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如果不用力回想,他都想不起来家是什么感觉了,他受过的伤太多,伤疤一层一层,麻木了感官,也麻木了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
司炎的车早就消失在洪流里,他快乐地、满怀期待地行走在光辉里,因为有人在等他。
江驰垂眸,走向了和司炎截然相反的道路,往地下走去。
地下正在开着舞会,人人醉生梦死,仿佛末日狂欢,不断有人过来想要和他搭讪,又被他周身阴冷的气场吓退。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猎艳的人们用惊喜的眼光看着他,幻想和他春宵一度,但没有人能看到,他衣冠楚楚、洁净禁欲的外表下,藏着一具伤痕累累的骨架。
江驰乘上电梯,到达顶楼,这里是C城最高的地方。
往下望,那是和他泾渭分明的另一个世界,是吵闹的、繁琐的、又让人眷恋的红尘。
而他身在最高处,只能和一室空气作伴,没有人敢来忤逆他,自然也没有人敢和他说话。
窗外忽然传来沉沉的声音,他抬起眼,看见一艘巨大的飞船掠入夜幕,徐徐远去。
他顿了一下,想起来今夜是科学家们竭世界之力创造出的飞船正式航行的时间。
宇宙航行计划公开时,整个世界都沸腾了,似乎每个人都想亲眼见一见宇宙的神奇浩渺,有几次,江驰还听到过自己的手下在讨论这件事。
人人都开心,人人都有梦。
唯独江驰没有。
他拥有了让人艳羡的一切,他又一无所有。
他没有家,没有梦想,更不知道希望为何物,他活着只是因为还活着。
飞船从人们的眼里彻底不见,只留下一片沉沉的夜。
江驰沉默伫立在窗前,大楼没有点灯,黑的让人心慌,他却完美融入了这片夜色。
或许他生来就是这片夜晚。
而这亘古不变的漫漫长夜,正是他无边空虚与孤寂的未来。
*
机器停止运转的刹那,远方,时间与空间的另一端,有个女孩忽然精神一震,斩钉截铁地对着朋友说道:“我要写一个故事!”
女孩本就是小说作者,朋友听到她的话也不觉得意外:“写呀。”
女孩说写就写,打开Word,激情创作起了新的故事,很奇怪,之前写作时她总会遇到各种各种的难题难以下笔,而这一次,流畅自然的仿佛如有神助。
她将这种流畅称之为缘分,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个故事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一刻就是完整的,而她只是被上帝选中,成为这个故事的传话筒。
她不眠不休,化身打字机辛苦耕耘了一个星期,终于把这个故事写完。可是她带着这个故事去出版社的时候,主编却没有像她一样欣喜。
“小楚啊,你这个故事情节非常好,可是吧,它还缺了点什么。”主编拇指和食指放在一起,比了个手势:“太沉闷了,很难让读者看下去啊。”
女孩愣了愣:“好,我再加几个搞笑的角色进去。”
“而且故事结局也不太好,主角报了仇怎么还是一个人,读者都喜欢看人生赢家啊,一个人怎么能算是人生赢家?”
“他不是那种人生赢家的人设啊……”女孩弱弱道。
“那你就改改嘛,你这个故事张弛有度,有起有伏,节奏没得说,就是还缺了感情戏,没有感情戏,谁想看你的小说?”主编语气非常温和。
“……可是主角没有喜欢的人啊……”女孩声音更弱了。
“这是你创作的小说,还不是你说了算?”主编循循善诱:“你啊,就是写的入迷了,入戏太深,以为主角是真实的。”
“我不是说你这种想法不好,可是你得记住,没有谁想看你的人间真实,大家看书都是图一个快乐,只要读者喜欢,你给他加一个喜欢的人又怎么了?”
“可是……”
女孩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主编打断了:“你再按照我说的要求改改,改完再带过来,不然我是不会给你出版的。”
女孩的满怀激情被扑的连个火花都不剩,她蔫蔫地收好U盘,“……好的,我再想想。”
她改了又改,可是每一次主编都有新的要求。
“实在找不到主角喜欢的人?那就这个,救过他一命的,美人救命之恩,主角以身相许才是读者喜闻乐见的剧情。”
“现在最能引爆热度的是什么?当然是家长里短,打脸大戏,你再安排几个爽一点的打脸情节,读者就喜欢看这种。”
“唉,这个感情戏吧,太少了,主角从头到尾都没和对象见几次面,怎么能产生爱情?”
……
“唉,你修改的挺好,没什么大问题了,就是这个感情戏还是有点……不能说生硬,就是太顺风顺水了,这样怎么能够体现主角的深情?你再让他们俩分开一下,给他们的感情升一点温。”
女孩反反复复,改了又改,最后终于得到了主编的认可,“你写的很好!相信我,小楚,你这本一定会大爆!”
女孩疲惫地扯起了嘴角:“谢谢主编。”
她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回家,打开电脑,电脑里存着两份稿子,一份是灵光乍现的初版,没有任何改动,另一份则是在主编的要求下、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终稿。
她打开两份稿子,慢慢看了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驳回,也努力按照主编的要求修改,她想要这本书出版,这种心情迫切又焦虑,简直前所未有。
她看完两份稿子,一份的结局,是主角成家、儿女双全,人生赢家。
而另一份,主角静静地站在夜幕之下,指着自己的心口,抬眸注视着她,问她:“为什么我得到了一切,这里还是空的?”
空荡荡的,缺少了什么,怎么也填补不了。
像是下了无数场大雪,只落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主角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
但她知道,他就像一个迫切想要得到什么、却又无法形容出来的小孩子,他的眼神,分明是茫然又困惑的。
可是她也回答不了。
她不知道。
她艰难地伸出手,按下回车键,初稿从结局开始,逐字逐句被她删除。
“对不起,”她浑然不觉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只是小声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初稿被她完全删除,文档重归空白。
也许只要出版了,就会有读者看得见你的困惑吧。
或许只要出版了,就会有读者从面目全非的小说里,触碰得到你的孤独吧。
她抱着“我一定要出版”的念头,反反复复删改无数回,不是为了赚钱,只是觉得,或许会有读者看得到真正的他。
她要把他的人还给他。
书出版,果然如主编所料,大爆,加印几十次,简直供不应求。
女孩一夜成名,却没有成名的实感,她还是维持着之前的作息和社交,是只互联网的夜猫子,昼伏夜出,偶尔和朋友聚会。
书的稿费被她单独存在一张卡里,累积起来已经到了非常高的数字,可她却分文未动。
这个故事不属于她,故事创造出的价值自然也不属于她。
她带着这种理念,没有和任何人解释,直到有一天,她捡到了一个幼儿。
幼儿被她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她迫不得已,只能使用了这张卡里的稿费。
“幼儿的身体状况很特殊,他似乎有一种先天性的基因病,但到底是不是,我们也不好说,以我们现在的医疗水平,根本查不出来。”
医生劝她放弃治疗,女孩抱紧幼儿,摇了摇头:“我不,你们尽管治,我有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唉,好吧,我们尽力,但我必须得提前和你说好,他的病真的是看他的运气,运气好,无痛无灾,运气不好,那谁也没办法。”
女孩抱着幼儿,轻轻说道:“上帝会保佑你的,对吧?”
幼儿“咿呀”笑了起来,揪住了她的头发。
女孩从他手里救出头发,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幼儿当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是坚持不懈地伸出小手,想再揪她的长头发:“xi……xi……”
他嘴里发着奇怪的语气词,女孩理直气壮地把这当做了命运的安排,说道:“好,那从今天起,你就跟我姓了,你叫楚溪,溪水的溪。”
或许真是上帝保佑,幼儿的基因病没有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他顺顺利利出了院,可是女孩没能再一次顺利收养他。
她不符合收养幼儿的条件,办不了手续,也不能给幼儿上户口,如果坚持抚养他,只能让他成为一个学都上不了的黑户。
女孩没办法,只能通过朋友找到一家条件非常好的福利院,把他送了进去。
楚溪小的时候,她经常会去和他玩,等他再大一点,她没再去过,只是每个月给他打钱,让他顺利上学。
福利院也会经常给她发消息。
楚溪又长大了一岁,楚溪生日了,楚溪出去玩的时候落水了、算命的说他命沉,和水相克,于是给楚溪改了名字,新名字叫楚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