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这边人烟稀少,傅秉英牵着粟正一言不发,走了约五分钟,粟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你想跟我聊什么呀?今天不是说去看医生的吗?”
“你昨天做梦了吗?”
“做了,怎么了?”
“我又杀了你吗?”
“……是啊……不,不是你,就是梦里的你……哥你怎么了?”
傅秉英脸色苍白,他转过身,缓慢地深吸一口气,道:“正正,你没有病。”
还没等粟正反驳,他又道:“你梦见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粟正懵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的那些梦都是真的。真实发生在我们俩之间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们一起轮回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我亲手杀了你。”
“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都是真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一颗、两颗……越来越多的泪水从傅秉英眼眶坠落,他面容僵硬,一点不像是个在哭的人,但粟正被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见过傅秉英流泪,从未。
眼泪使那些荒唐话突然变得可信起来,粟正右眼皮痉挛,唇舌都在颤抖,声音低的微不可闻。
“……哥,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恨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看着我你却总是看着别人,因为我想要你对我温柔你却总是虚情假意,因为我想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你却总是沾花惹草……
因为我倾尽一切爱你,而你没有那么爱我。
傅秉英抬起头,凝视着面前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十四岁,在别的小孩儿还在吵着要家长买游戏机的年纪,他必须接受这些听上去荒谬的事实,他承受的够多了,又何必要知道所有的一切呢。
“因为……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以至于要一遍遍杀了我!”
“……你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
“诶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光头伸头往床下一看,不得了了:“你怎么还哭了?”
“闭嘴!”粟正恶狠狠地瞪他,一抹脸,恶狠狠道:“转过去,不然把你头拧下来。”
“……wc你姨妈来了吧脾气这么大……”
粟正两三下窜上爬梯就要揍他,光头抱着头吓到直往墙角缩,过了一会儿发现预想中的拳头也没落下,反而听到鼻子抽泣的声音,抬眼一看,粟正抓着床单哭得凄凄惨惨。
“怎么这是,被人揍了?”
“……”粟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心里好难受好难受,傅秉英讲得那些事颠覆了他的一切认知,他简直是背叛了他。
“好了好了,别哭了,有什么事儿过不去呀,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光头一语成谶。
粟正十四岁进入交大少年班,一年后考取本校应用物理系,十六岁硕士毕业,十七岁博士毕业,后留校实验室专攻量子力学。
这些年来傅秉英与他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一周有四天留在Y市,另外三天要么出差,要么回京办公,如果粟正有什么事儿傅秉英义不容辞,如果他没事儿,傅秉英也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偶尔他们会在节假日联系,唯一一定会见面的日子就是春节。
粟正回家太少了,这次回来傅洪辛就和往年一样直呼后悔,傅秉英就像往年那样帮着粟正说话:
“咱们家能出个科学家是荣誉,应该支持正正。”
粟正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回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秉英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地离开沙发进厨房帮他妈招呼起饭菜起来。
等他一走,傅洪辛就来劲儿了,刻意把电视机声音调大了好几度,又蹭到粟正边上挨着他坐下。
“……爸?”粟正今年二十四了都,虽不及傅秉英,个子也挺高了,本来坐着单人沙发好好的,突然挤过来一老头。
“怎么了又?挤着你这个科学家了?”
“不是,那么宽敞的地儿你不坐,非坐我这儿。”
“我想你了跟你一块儿坐会儿怎么了?去年就找借口没回来,弄得你哥二十九晚上往Y市跑,我和你妈都成留守老人了。”
“……不是找借口,是真没买到票。”
“还狡辩!”
“好好好,不说了,都听你说。”
傅洪辛大约也觉得挤着不大舒服,调整了一下坐姿,凑到粟正耳边悄咪咪道:“告诉你个事儿,你哥瞒着你出去相亲了。”
粟正身体一僵,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来,像是凉了,身体里有股不干不净的恶心。
“哦。”
“你哦什么呀?”傅洪辛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也不说悄悄话了,一副喜事临门,明天就要给傅秉英办婚礼的兴奋劲儿:“你看你哥,今年三十四了,又事业有成,不说别的,就咱们单位都多少职工的闺女盯着他这块肥肉啊……”
“哦。”
“但是吧,我跟你妈都觉得婚姻大事不能敷衍,所以留意来留意去啊终于把咱这儿媳妇等到了!”
粟正斜眼看他。
傅洪辛滔滔不绝,仿佛那姑娘已经嫁入傅家大门了:“你是不知道你嫂子,北京城找不到第二个这么优秀的了,年纪轻轻气质不俗,哈佛社会学硕士,还去非洲当过志愿者,你看看这觉悟,年轻一辈有几个能有她这种国际主义精神?”
“是吗。”粟正冷淡地说:“她去之前打疫苗了吗。”
傅洪辛就像是没听到,越说越来劲儿:“更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有个妹妹。”傅洪辛一拍手,兴奋道:“比她小两岁,也是搞科研的,专攻生物工程这块,我跟你妈一琢磨,你也二十四了,不小了,要是你哥跟你嫂子成了,你又跟你嫂子的妹妹成了,那咱家还不是双喜临门啊!”
不愧是当过外交部发言人的男人,说话语气抑扬顿挫感情充沛,气得粟正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句话都不想听了。原本想着餐厅没人坐着清静,没想到迎面撞上出来端菜的傅秉英。
粟正二话没说狠狠瞪了他一眼,撇过头回房了。
多少年了粟正冲着傅秉英都是一张面瘫脸,猛地一瞪,傅秉英心都舒活了,也顾不上他生什么气,放下手里的菜就追了上去。
“正正怎么了?”
他还穿着围裙,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样子,粟正看着就来气,心想你以后就一辈子给你老婆烧菜洗碗做保姆去吧!
“什么老婆?”
粟正脸一红,没想到自己居然说出声了。
“你自己没点数?”说着,就要往楼上跑。
“诶,”傅秉英赶紧伸手拉他,真诚道:“我真没数。”
粟正瞪着他,瞪着瞪着就没什么气了,只觉得这男人都三十四了也不见老,跟十年前似的……也不对,他变成熟了,比十年前更稳重,眼神坦坦荡荡,君子模样。
都十年了。
粟正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坐在光头床边大哭还是上一分钟的事儿,十年之后再看,当时觉得毁天灭地的事如今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那些梦境,那些事,就算如傅秉英所说与他们二人有关,但在这一世,也无关了。
倒是傅秉英,他真的忍了十年。
“永远不许故意借近我,你这个杀人犯!”
当时自己以保命为借口说的那句诛心之语,被傅秉英当真一丝不苟地遵循了十年。
“你是不是……算了。”
“正正?”
粟正甩开他的手,跑进了房间。
黎女士兴奋极了,喜极而泣。
“哎呀,终于又团圆了,这才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啊,”她喝的有点多了,有些口不择言:“正正啊,别怨你哥了,回来吧,回家,多陪陪妈妈。”
“茅台都堵不住你的嘴。”傅洪辛生怕她多说多错,忙给她添汤:“来,老婆,多喝汤,胶原蛋白美容。”
粟正闷头吃菜,一只手伸过来给他的杯子里倒果汁。
傅洪辛连忙插嘴:“哎,还把你弟弟当小孩儿呢,人家现在是大人了。倒就倒酒,罚你两杯叫你去年不回来,今年陪我喝到底。”
“爸……”傅秉英有些不赞同
“好。”粟正倒是主动给自己杯里添酒,站起来向傅家夫妇敬酒:“我祝爸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阖家团圆,万事如意!”说完一口闷下,白酒度数高,酒精味儿直冲脑门儿,粟正眼眶薰的红红的,心想,这辈子还有什么不值的,这么好的家,这么好的父母,还有一个这么好的哥哥……
零晨一点,傅洪辛和黎女士喝得晕晕乎乎往卧室走,傅秉英扶着醉得透透的粟正往楼上走,没走两步,傅洪辛叫了一嗓子,喊住了傅秉英。
“臭小子!”
傅秉英回头,手紧紧地环抱着粟正不让他溜下去。
“……我看你,臭毛病治不好了。”
傅秉英一愣,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鼻尖有些发酸,却还是稳当当地回道:“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