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衣裳被划烂成了布条,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伤痕,那些血已经干涸成了深黑色,覆在瘦弱的身躯上。他的胸口被一柄钢刀穿过,牢牢地钉死在荆棘木上,脏污的成结的发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庞,谢虚却偏偏一眼就能认出少年是谁——那个在神庙中休息的男孩子。
谢虚曾见过他无意中露出的眼睛,是很漂亮的金色。
只想着那双眼睛,谢虚不知怎么便走了出来。
他拦住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询问现在的状况。
那人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外貌的尖利声音,带着诡异的热忱道:“他偷走了贡品,触怒了秋收女神!”
“只要杀了他,女神就会原谅我们的!”旁边的人也凑了过来,用着抑扬顿挫的音调回答道。
根本没有什么秋收女神。
所有的灾厄,只怪在一个少年人的身上,本就十分可笑。
谢虚并不是如何富有同情心的人,但他的目光,在刹那间冷淡了下来,像是浸入寒泉的星子,那些盯着他拥有巨大的、诡异的热情诉说少年的罪恶的人,都哆嗦了一下,闭上了嘴。
无数的荆棘木被堆起,淋上松油。
金瞳少年的身体,也被淋得油哒哒的,发梢流出透明色的银丝。
他的那些怪力只能对怪物使用——然而现在,少年在剧痛中抬起头来,浑浊的松油浸入他的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所有的人影,都成了那些畸形怪状的怪物。
他可以杀了那些怪物,为什么不能杀这些人类?
隐隐的禁锢将被冲破,少年的脑海中无限回荡着一句话。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杀,杀!
细小的火舌舔上荆棘木,在眨眼之间,便在油脂助力下成了裹身的大火。然而将被火焰烧灼的少年,却没有露出恐惧痛苦的神情,反而舔了舔唇,无比邪肆地笑开,一双金瞳映出那火光,好似都被火焰染成了红色。
浓稠得像血。
围在火焰旁边的人们,甚至是神官,都露出了祈盼又虔诚的神情,让随着火焰跳跃的阴影覆在面上。
然而就在火势更大之前,只一眨眼,那焚身的大火便只留下一道细小的烟雾。
所有人都怔住了。
在他们提出质疑,这是怪物动的手脚时,荆棘木上出现了一道人影,他将小怪物身上的绳索解开,让那满身血污的人形顺势栽进了他的怀里。
谢虚的样貌,不少神职者都曾见过,也一眼认出了他。曾经的同僚光火地喊他的名字。
“谢虚——”
鸦翅般的睫羽微微垂下,谢虚轻瞥了他一眼,神色漠然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也的确是个更具神性的半神。
用来掩人耳目的忽略咒被收回。此时已近黄昏,视野微暗,谢虚一撤下忽略咒,便好似全身都闪烁着柔和白光般。
他拥有如夜色般沉郁的黑发,像是最最娇嫩用牛乳浸成的雪白肌肤,银色的眼瞳如同收纳进银河破碎的星光般,是无可比拟、又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美貌。连他身上的衣袍,都变成了无比华贵,只有上层的精灵才能织做的精美绸缎。
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人们都生出了强烈的惭愧感。
始终神色淡淡的老神官也惊呆了,在一瞬间,他虔诚地跪趴在地上,心中是无比的振奋。
他终于见到了一位神明!
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不是借由人间使者的传信,没人会怀疑,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高贵无比的神明!
然而这位神明却只是用淡漠的目光看向众人,无比平静地说道。
“从来没有什么秋收女神。”
“被称为神弃之地的西国,不会有任何一位神明前来眷顾。”
这两句话几乎要将他们击落进深渊中。
然而还是有人鼓起勇气,与神明对话。
“那您——那您为什么到来了呢——”
“我不是神明。”谢虚平静地答道。
然而没有人相信这句话。
老神官甚至惶恐的认为,是自己错误的祭祀对象,才惹怒了这位高贵的神明。
“请告诉我您的名讳,”他卑微地祈求着,“我会为您建立整个西国最大的神庙,我们所有人,都将一心一意地信仰您,成为您最诚挚的信徒,请您原谅我愚蠢的错误!”
只要能留下这位神明。
唯一愿意眷顾西国,来到这里的神明。
——老神官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第238章 诸神的宠爱(五)
就在谢虚要再一次无情地打破老神官的幻想时,他的袖子被轻轻扯了一下。
金瞳的少年依偎在他怀中,他的手心中满是黏稠的血水和脏污的泥印,在雪白的神袍下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却依旧紧紧捏着衣袍,好似他一松手谢虚便会离开。
好在黑发的神只毫不在意那些污渍,他低下头思虑片刻——他至少,应当继承了医药神的部分神职才对。
温暖的银光在他的手心间汇聚,拂过少年虚弱的身体,那些狰狞的伤口与鞭打的血迹,甚至被烈火舔过的焦硬皮肤,都在瞬间被银光治愈。
哪怕被钢刀深深刺透的胸膛,黑洞洞的伤口也随之不见。
连谢虚都惊讶于见效之快。
见证了这一幕的人类们,更加确幸谢虚就是神明了。
唯有神明才能展现如此神迹,转瞬治愈伤口,拯救生命。
但人类们也无比清楚,他们为了脱罪将同族绑上荆棘枝推入火坑的龌龊心思,也无疑暴露在了神明眼前。
他们这些生活在神弃之地的人类,近乎偏执到病态的程度。神官说这个少年是让神明暴怒的罪魁祸首,他们便一心要将他杀死;但是神明又亲自动手拯救了他,少年便又成了最无辜的同胞。
即便是在他们这样良知浅薄的贫困城池中,也曾经听过游吟诗人传颂的那些,关于神明亲历人间的传奇赞歌。譬如贫困无知的农妇招待了某位神只,便被奖赏成为一座领地的国王;当然,更多的是那些不敬神明的愚昧人类、心存邪念的恶人,被惩罚变成各类的牲畜或是怪物的故事。
不必细想,他们在神明眼中,定然是属于邪恶又愚昧的那方。
人群中,一些妇人和被强硬带来的孩子,都发出了低低的泣音。
感染到最后,那些身长八尺的汉子都经不住地颤抖起来,祈求神只的原谅。
老神官拆下了镶嵌珠宝的头冠,放下了那柄权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无比卑微地道:“我恳请您原谅我这个卑劣的老骗子——我从未受到任何一位神明的感召,不过是个以神官之名招摇撞骗的小人,就敢揣测神,酿成大错。我愿意将大神官的位置,交给真正,被神所眷顾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被白色神袍拥簇的看不清神情的少年身上。
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老神官十分清楚,那才是真正被神明偏爱的人。这位尊贵的神只,面对少年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而他妄图利用这点不同,将权柄交到少年身上,以此来换取神明对这片土地的偏爱——甚至于,在这片土地上,停留对神明来说不过是弹指的瞬间。
老神官对谢虚的话深信不疑,他相信这一定是一位无比慈悲,对人类拥有垂怜的神明,才会来到困苦的神弃之地,不介意他们这些人类弄脏了他的袍角。
所以他才敢这样胆大包天的,来算计一位神明。
神官感觉到,尊贵神只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仅仅是瞬间,他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从心底开始无比畏惧地战栗着,神官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定然在神明面前展露无疑。
他的头又深深低垂下去,却咬紧了牙不肯退让。
谢虚低垂眼睫:“这是你的诚意吗?”
而在这时,这座城池的国王也赶了过来。
在神明面前,他甚至没敢让仆人抬轿辇,而是靠着那略微有些虚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挤了过来。
只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那神圣的白光,尚不敢看清,这位国王便跟着跪下来,让人递话。
他先前已经听身边伺候的神官,说明发生的事了。
“我愿意将国王的位置,禅让给这位纯洁善良的平民。”国王吞咽了一下口水,面颊上的肉颤了颤。
并不是他不贪恋权柄,而是早就衡量清楚了。做一名得罪神明的领国的国王,还是被神明偏爱的领地的贵族,这难道还要抉择吗?
当然,他是没想过那位平民会拒绝他的禅让的。
也从没听过,哪个神话传说里的幸运儿,会拒绝神明为自己带来的气运好处的。
空间骤然停滞。
连国王脸上颤动的颊肉,和大神官额尖滴落的浑浊汗水,都停在了空中。
因为方才的治愈神力,少年长久以来都蒙着灰尘和血污的脸颊,也变得干净无比,露出一张年轻英俊过头的样貌。
和如同被清水浸润过,太阳般灿烂的金色眼瞳。
谢虚松开了他。
但少年随之缠绕了上来,金色的眼眸中满是依恋——也对,经历过那样的事,怎么都会对出手救下他的人有点依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