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开口,却看到苏韶后退几步,脸上失去了几分血色,李谡抬起手来虚扶了一下,抑制住身体的本能没有向前,只是关切道,“没事吧?”
苏韶摇了摇头。
“我不碰你,别紧张。”李谡退开些,“素衣,这些日子你暂且住在杨贽府上吧,那边的院子冬天还是太冷了些,等修整好再搬回去,好吗?”
苏韶将目光投向杨贽。
杨贽道:“李兄先前同我讲过此事,你若是想住,住多久都没问题。”
苏韶点了点头,反正都是寄人篱下,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几个下人帮着把苏韶的东西搬过来,这几日养伤都是在杨府的客房里,也省下了再选地方。弄完之后,李谡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他在外面呆了太久,家里老父亲又是古板的性子,回去肯定是要受罚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苏韶单独相处一会儿,实在可惜。
这场风波终于平静下来,大难之后的清闲对苏韶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安静极了,他本就失去了声音,又不是好动的性子,每次一发呆就是一整天,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提起兴致。杨贽怕他胡思乱想,又不想面对少年的抗拒,只好找了青儿每日询问。
没过几日,青儿倒是先被他弄烦了。
“杨大人若是真的关心公子,为何不亲自去找公子,总是找我算什么意思?”青儿忍不住,当着他的面说道。
杨贽苦笑,“他不怕我?”
青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青儿不懂公子心里怎么想到,但却知道,公子对杨大人绝对不是畏惧。杨大人尽到了自己的本分,于情于理公子与青儿都不该多说什么,此次公子受伤,青儿虽有愤懑,也知道不该赖在大人身上。罪魁祸首又有杜雅公子护着,都不能怨,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
这些天青儿一直憋着,他不敢在苏韶跟前讲,正好杨贽问了,也就顺势把心里的气撒出来。
“你们受委屈了。”杨贽说。
苏韶不在意,杨贽可全都记在心里,过完年有了职位,想要做什么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处制肘。
杨贽又问,“在此之前……你家公子可曾说过我?”
“说了。”青儿道,“公子佩服大人的才情,知道大人对我们不喜,不想自讨苦吃,一直没敢麻烦大人。青儿也觉得奇怪,为何大人这几日就像变了个人一般,难不成真的是看公子可怜?”
“你与素衣认识了多久?”
“七年。”青儿答道,“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杨贽表情复杂,青儿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像现在这样。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听到一个大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和苏韶有关。
“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我不了解素衣,或许有些话,你来讲更好。”
“大人请讲。”
杨贽道,“素衣是我的亲生兄弟。”
“怎么可能?”青儿觉得不可置信,“素衣从小跟着公子,一直生活在万秀楼中,哪里高攀得上杨大人!杨大人也请可怜可怜我家公子,他已经这样了,经不起折腾,请您不要开玩笑。”
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青儿第一反应是警惕,而不是欣喜。
有些龌龊,他虽然没有遇到,也听别人说起过,上流人之间的玩闹能把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赔进去!
“我没有开玩笑。”杨贽神色坚定掩盖住了深处的痛惜,“考取功名前,我不过也是个穷书生。小时候家中贫穷,母亲实在没有办法,便将弟弟卖掉了。我当时年纪太小,不知人事,便追着母亲一直问……到了后来,母亲去世才告诉我,弟弟被卖到了将军府。可那时将军府已经没了,要我到哪里去找人?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竟能打听到消息。杜雅走之前,我跟他确认过,素衣就是我的兄弟!”
哪家父母会想把孩子卖掉呢?青儿遇到杜雅前,也是差不多的遭遇。他们这些人,离了家便与家中再无关联,只需要想着眼前要过的日子,如果没有意外,就算见到了亲人也不认不出来。
“我要告诉公子!”青儿分辨不出真假,这件事跟苏韶有关,直接告诉苏韶总不会有错。
“现在不行!”杨贽拦住了他,“素衣身体才刚刚好,不能再受到刺激!”
“我看杨大人是心虚!若杨大人所言属实,何必遮遮掩掩不肯让公子知道?”他们也会想家,能和家人团聚,简直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遥不可及,青儿不明白,杨贽找到了苏韶,为什么不直接讲出来?
“我……”杨贽正想解释,眼角看到红色的柱子后面一抹白色悄悄动了下,“素衣?”
苏韶站定后,下了决心,走到二人面前。
“你听到了多少?”杨贽紧张地看着他。
第27章 2.12
苏韶全都听到了,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疑惑。他张了张嘴,“……”
少年无法习惯声音的缺失,发现自己讲不出话后,眉目微蹙,带上了落寞。苏韶做出口型:我都听到了。
“外面风大,咱们进屋里说,好吗?”
苏韶很想执拗一回,不听他的话,在冷风里冻一冻,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陌生男人身上带着的冰雪气息扑面而来,少年领地意识强大,浑身都不自在。他强忍住不适与杨贽对视,两人相隔不过两尺,能清晰看到彼此眼中的情绪。
“听话。”杨贽先败下阵来,不同于往日的冷漠疏离,神色中的无奈让这个高大的青年看上去温和许多,他依然强势,在面对苏韶时却有了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苏韶不知道是自己太渴望家庭,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还是杨贽本来就是这样的,此时的杨贽,与苏韶渴求的,在杜雅身上的影子重合。
苏韶心里堵堵的,一股温暖的情绪涌上来,慢慢变为得偿所愿的满足感。苏韶红了眼,撇过头去。
“怎么了?”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场面的杨贽不知所措,又顾着苏韶的病不敢靠近他,只能投以关切的眼神。
苏韶摇摇头,率先进了屋。
杨贽看了眼青儿,发现青儿擦了擦眼角,笑吟吟看着他,“没想到状元郎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小的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苏韶的房间里备了纸笔,方便他随时使用。进屋后,杨贽反手关上门,看到少年站在桌前低眉认真地在宣纸上写字。
杨贽不是第一次见他用笔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他。
比起初见时,苏韶长高了不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苏韶却因为食欲不振,只有身量高了些,依然清瘦得很。他似乎骨架比以前大了,多了些青年人的成熟,只是眼神依旧干净清澈,隐藏起了这些变化,让人无从察觉。
写字时的苏韶身上有种别样的温柔,他性子温吞,做起事来不紧不慢,又认真极了,完全不被外物所扰。
如果苏韶没有经历这些事,如果没有杨贽……从小有母亲陪伴长大,虽然拮据却能读书考取功名,苏韶做的一定比自己更好!
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却是浑身伤病。
就算这样,苏韶依然温和地包容他人,不曾有过怨恨。他的气度是世间多数人都不能比的,正是因为这些磨难,才把青年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区别开,露出韧性又柔软的一面。
苏韶写好了字,递到杨贽面前:你说的是真的吗?
杨贽走了会神,他也不催,就这么举着手臂,等他给出回答。
在心里把苏韶从头到脚都给脑补了一遍,杨贽看到纸上的字,回过神来,怕苏韶不信,连忙道,“自然是真的。”
杨贽顿了顿,“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你应该知道,从殿试之后到下榜,时间不长,我人脉浅薄,找起人来实在不便。直到不久前才打听到消息,前些日子刚与杜公子确认。”
苏韶又写:公子也知道?
“不知。我谁也没有说,今日是第一次同青儿提起,没想到被你听到了。”杨贽觉得有些尴尬,“素衣,我并非不想认你,只是心里有太多顾虑……”
苏韶既然听到他和青儿的对话,当然能猜到他的心思。他没有听杨贽解释的心思,重新低下头,用狼毫沾了墨水。
杨贽闭了嘴,等苏韶写完。
纸上写着:若我并非令弟,杨大人会如何对我?
“先前我确实存有偏见,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歉。上个月李谡走后,听你说起心中所想,我才明白了一些之前从未想过的事。后来又看到你的字画,虽说文人相轻,我却不能不承认,你很有天分,是个很有前途的后辈,否则又怎会买下你的画?”
苏韶眼前一亮,写道:那画你还留着?
杨贽道:“五百只贝壳,为何不留着?你若是想看,我这边便带你过去。”
苏韶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写道:我最爱那副,怕是以后也难画得如此适宜,本以为会被你丢掉……
“不会,我虽然水平有限,眼力还是有的。”轻易跟苏韶拉近关系,杨贽受宠若惊,他语气轻快许多,也随意了许多,“既然如此喜爱,为何要卖出?”